他是一只年轻的鹰,一只猛禽。
哈尔巴企克山这块突出门牙状的大岩石,是他经常栖身的地方,这儿十分便于他守望天下,像个凌空筑起的望台。他的窝离这儿不远。
他喜欢站在这无遮无碍的高处,让太阳烘暖他的血液,让风像水流那样擦身而过,轻轻掀动身上像飞卷的鳞状雨云剪裁而成的翎羽①〔翎(lng)羽〕鸟身上的长羽毛。。有时偶尔伸展开比身体大得多的一双翅膀,像魔术师突然掀起黑斗篷,很从容地扑扇几下,身体随之很笨拙地跳跃几下。他挪动双爪走路的样子挺难看,蹒跚着,一拐一拐地,被张开的两只大翅膀掀得站不稳,像上衰弱的老绅士。
翅膀太大,像个别别扭扭的负担。可是等他站稳了,把翅膀一收拢,就像把一把大黑剪刀合起来,突然间就变小了,变精干了,像一个突然把炫耀的利器藏起来的大侠。
翅膀才是他的手臂,爪其实不过是他的脚。当他在天空盘翔一阵,返回这块岩石准备着陆的时候,沿山体向上的气流托着他,他因之而大张开双翅,双爪努力向前伸,羽毛被风吹得凌乱。这时他的躯干、筋肉、骨骼被非常清晰地显露出来,这一瞬间他完全不像一只鹰了,而像一个正大张开双臂用脚试探着去够岩石的凌空御风的人!
世间万物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完全不像人呢?一切都是在人眼睛里面呈现、被人的意识所解释的。谁也不知道事物在别的生命眼睛里呈现出什么状态,什么颜色,什么音响或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但,只能是这样吗?
这只猛禽想到这儿,像所有禽类那样神经质地迅速缩了缩脖子,脑袋像发呆的鸡一样抖动了几下,一偏,听见什么似地,发起愣来。
他知道他的祖先以前也是落在这块岩石上,但他总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猛禽。那时,他们的身躯比现在大得多,翅膀可以遮住好大一片太阳的光,落在这里,也和整个岩石差不多大。可现在……他低头瞅了瞅自己小小的身体,天啊!成什么样子,简直比一只公鸡大不了多少!
英勇的猛禽正凌空而下
它能一膀子拍断公骆驼的腰
这是一支流传在旷野长风里的古歌,每当风起时,他便听见。风声变成了祖先尖利的啸叫,一下就点燃他胸脯前狂流奔窜的猛禽热血,一直涌向咽喉,使他兴奋、激动不安,渴望在拼搏中死去。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的祖先,对得起他鹰的家族和脚下的这座哈尔巴企克山峰。
他每天都在这块岩壁上站很长时间,他也说不上为了什么,反正他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一股模糊的欲望促使他等待什么似的站在这儿,漫无边际地想,漫无边际地望。他好像觉得自己也化成了岩石的一部分,成了面前这生命大舞台的局外人和旁观者。
和这一切拉开了距离,他的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晰了。
在很远的那道山谷里,有含着肉香的淡烟飘起,还有几个小人影蠕动。他认得那座圆形的人的窝巢。在他还不能飞的时候,在他还十分软弱的年纪,那里面有一个长黄胡子的人攀上岩壁,把发红的粗大的肉爪子伸进窝里来。他惊叫着撑起软弱的身体、狠命地用嘴咬它。那只红红的肉爪子,又顽强、又灵活,但终于屈服了。它伸向了窝里的另一个,把他的伙伴带走了。
以后他曾飞到那黄胡子的圆窝上盘翔过几次,看见他的伙伴被铁链子拴住脚,立在一根木桩旁,神情沮丧,目光冷漠,抬头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懒洋洋的。
他不懂,那些刚刚学会站立而不再像其他野兽那样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用什么方法使伟大的居高临下的飞行物俯首帖耳?变得像鸡一样顺从,像鸽子一样飞去还飞回?但他知道,这些蠕动的不会飞行的动物,制服了禽类,使高傲的凌驾在它们头顶之上的精灵,成为它们的奴仆。人很厉害!它们有不少难以理解的本领,但他有一次还是俯冲下去,从那座圆窝顶上掠走了一块晾在上面的羊肉。他看见那些人大喊大叫,拿他却没一点办法,心里很得意。这是他对黄胡子实行的惟一一次报复。
想到这儿,他挺高兴,就张开翅膀扇了几下。他不会像人那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