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戏,我的故乡经过几度盛衰以后,1979年春节时,我所见闻的故乡的盛况,仍然是看戏。一场浩劫过去不久,1978年收成又好,春节的那几天,回乡的人们都进了城,扶老携幼之外,还有不少人挎了一篮荸荠,或者掮了一捆甘蔗,一半出卖一半自吃,卖得的钱,买亲友的戏票、馄饨、包子而有余。买戏票也要有窍门,有掮了甘蔗排在前面的,只要买他一支甘蔗,他就可帮你代买两张戏票,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看戏的人路上相见,恭贺新禧!也有的喜滋滋地嚷着:“国务院硬叫我们‘遣’(玩)三天的呢。”城中的大路小路,铺满荸荠的皮和甘蔗渣子,我跟着人们转来转去,啃着甘蔗,削着荸荠,踏着皮儿渣儿铺成的路,过着国务院给的假日,喜不自禁了。这年过节从年三十到正月半,硬把人家金坛的锡剧团留在我们县里,唱了半个多月的《珍珠塔》,还是一日两场,当中插放电影。小小的县城,整个像个戏场似的。
此后的两年,我回乡多些,城乡的经济已比较活络,开放的剧目也多,一两月内总有剧团光临;古今中外的电影,跟大城市差不多时间放映,我发现我的老乡几乎天天沉浸在看戏生活中。退休的职工到了该看戏的时候了,“吊城角的(城郊社员)本本戏要看”,上班的年轻人“日里不看夜里看”,小学生是组织来看的。杨家园是我城里的住处,要提这个地名,许多人都弄不清楚,不过一说戏馆子对面的巷子,乡下人也能给你指路。县境内的各大镇市都有戏院,城里已有两个,但城东以养猪出名的张巷大队,城南以修车盈利的唐家大队,都想办个戏馆子。城里最热门的电影一天要演六场,两三天换个节目,不少人有的戏要看五六遍,出场照例啧啧有声:“好看到哉!”
如今文明看戏,无人收票,门口贴着十六个大字:“敞门入场、对号入座、严格清场、违章处理。”潮涌般的人群,一刹时间都肃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最近上演日本的《吟公主》,虽然有看不懂的,也嫌长,但不声张,只是出了剧场,才听见有人轻轻地说:“两个多钟头,活揉。”有位乡下表兄几天没买着《红楼梦》的票子,终于抱了一只鸡进场,他自言自语地说:站着也是看,两块钱听罚!一只鸡该够了吧!
作为忠实的观众,还有不少可爱动人之处,他们把反映解放前和写“文革”的戏,都称为“苦戏”。老妈妈们进场的时候,会互相查问:“手绢带了几块?”对门的程婆婆看了《卖花姑娘》出来说过:“情愿出两角钱买哭!”在戏场里,当人们泪眼相对的当儿,平时相恶的人也成了知己。对剧中的反动派、坏蛋、“四人帮”之类的人物,人们咬牙切齿地骂着溧阳人使用的语言:“野种!”“贱货!”“贼胚!”溧阳的年轻人也有在电影中趋向时髦的服饰,但真正的恋人,却在《生死恋》中注意大宫雄二“相亲”时的谈话:“只有看见鱼忘记一切的人,才能理解我的工作。”并以此尊重对方工作上的志趣。更有多少有志青年,追慕的是《刑场上的婚礼》中那样诗意的境界。《吉鸿昌》唤起溧阳人自豪的记忆。在这新四军的老家,出过一些视死如归的英雄,也该为他们编一本戏。
我在故乡,也常跟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去看戏,带着手绢,抹着眼泪,更多的是发出纵情的笑声。每当走出场来,看着我的老乡亲爱的脸孔,有时会忽然想到:溧阳人要没有戏看,该怎么办呢?但是看着潮涌的人流,又在向剧场走来,我想就是这些要看戏的人们,将会占领舞台,创造新的戏和看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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