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孩子可以踩到岸边的石矶,便轻快地向着岸坡奔跑,他迅速地跳进一条干沟,像一只旱獭隐没在草茬里。最后一只赶来攻击的娇小的白鹳只来得及用翼尖在他水淋淋的粘满河沙的肩膀上刮了一下。
鹳群凄然地升向高空,无端地盘旋,一周又一周,越飞越高。于是,在江的看不清的此岸和彼岸,在大江环流中的看不清的沙洲和芦苇丛生的沼地,在更远的看不清的竹林和傣寨外大青树的浓阴里,惊起了潮声般的鸟鸣,更多的带啸声的云和雾腾起,急翔急落。那不是白鹳,那是苍鹭、江鸥、灰雁和无数归栖的鸟群。
大江之上迷乱了。
落日坠得很慢,日轮红红的。
江边有一洼闲田,亮着莹莹的被纵横的田埂切得很整齐的水面。一只秧鸡拍着灰麻麻的短翅,仓惶踏着水逃走,曳出一条长长的水链,又扩展成一个个相结的波环。
有人从田埂下崛起身子,向暮色很浓的天空张望。这是一个从傣寨那边过来作板田的汉子,他歇了犁,放了牛,正躬身往刈①〔刈(y)〕割(草或谷类)。过了的稻田里摸田螺。水鸟点破水面,把第一个轻柔的浪圈送到他的跟前,接着无数个震荡着的水环,一圈圈赶来套在他浸入水中的肘弯里。他崛起身子,垂着一双过长的手臂,痴痴地遥望着远天。接着,缓缓举起沥淋着泥浆的大手,在离耳轮半寸的地方罩住:他听见了嘈杂的鸟鸣,看见了江心岛上空蚊阵似乱纷纷的鸟影。
他倏地拔出泥脚,跨上了高埂,他又望了片刻,便缓缓向江边走去。他的肩扇很宽,肩胛上两个乌亮的肉塔耸得很高,似乎因此而压低了头,他总是半崛着身子,一双过长的手臂在膝下荡着,像一头驮牛。在跨过一条小河沟时,他拆得了一根用来搭成小桥的树棒,他紧紧握着这根棒子,来到河边沙岸,他仅迂回了半里地,就找到了一座淹在水下的鱼坝的旧基,便涉着浅及脚踝,至多没过膝头的江水来到了江心岛。
几只凶猛的大鹳离了队群,迟疑地在他头顶上飞绕,试着向另一个入侵者发起攻击。他仅只挥舞了几下大棒,那鹳们便凄然地飞走了。
一只雌鹳疯狂地在苇丛里打转,它不飞,也不跳跃,它一直屈着黑色的长爪,半蹲半伏,用长喙触着沼地的草泥。
当持着大棒的汉子闯入苇林,忽然出现在这片空地上时,雌鹳惊恐地退缩到苇丛里,那里有一个被踏毁了的空巢。雌鹳张开双翼,护定它的草窝,汉子每向这里进逼一步,它就拼命扑打翅膀,每根翼骨、蓬乱的白羽都在发出折裂似的可怕的响声。
天空的鹳群再次掠过苇林,翼下的急风,卷起了团团挂在苇秆上的残羽,漫天皆是白白的绒絮。
雌鹳仍固执地守护着它的空巢。它龇起羽毛,使光滑的梭形身体显得膨大和威猛,但它仅能不断屈伸长颈,用喙的闪击作一种脆弱的防御。
大棒挥舞了一下,第二下将雪白的羽身砸入了泥淖。汉子拎起雌鹳的颈子,掂过它的分量,便抽出腰间的扒刀,剁去它细棱棱的长脚,接下来,就着沼地里的积水开始剔去染着血污的绒羽。
鹳群作了最后一次陡然的飞升,在极高的天穹作了最大一圈的盘旋,然后借着微弱的天光,乘着还略能见到的归途,排着歪歪的阵列投向了天角,渐渐消失在火红的彤云与黛色山脊挤夹着的亮亮的窄缝里。
只有一只雄鹳留在昏暗的空中,作着无休止的孤独的盘旋,每飞临苇丛,它都低俯长颈,平展双翼,作一种默默无声的滑翔,接着,复又摇摇晃晃飞腾起来。
那个站立在岛上的汉子抬头看着空中孤独的雄鹳。良久,他忽地将手中拔去一半羽毛的雌鹳扔回空巢,便躬起脊梁,悄然隐去。他走得不远,只是退蔽在一片更密实的苇荡里,透过被摇动的苇叶拆乱的天空,静静地观望守候着。
只见那只雄鹳急急地降落了下来,并且有了簌簌的响动。就在汉子缓缓耸起肩膀,抄起大棒来的瞬时,雄鹳突然陡直地振翼而起,直冲云天,它越飞越高,倏地,雄鹳翻转身子,长颈向下,笔直地向小岛栽来,就在离地丈许的高度,它猛然敛起双翼,像一颗白色的流陨,迅疾地坠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