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娜。
她站在那里,样子跟他看见过无数次的那个安娜一模一样——头歪向一边,撇着嘴,似乎是有什么疑问。德雷克想要站起来朝她那边走,却发现自己直直地往上升去,在空中翻着筋斗。
“别着急。”安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把他扶住了,“对不起,我应该等你适应了这种低重力环境之后再来的。”
“那个黑发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虚拟影像——它说还没有那样的科技——”
“它说得没错。”安娜已经让他们两个人都飘了回去,并排坐到了床上,“你关心的那个问题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可是你——你就在这儿,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里闪过:虚拟现实。“不是吗?”
“我是在这儿。可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话时那种温柔的语调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安娜。”
“我是安娜,但不是你的那个安娜。”她拽着他的胳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是由你赋予生命的那个安娜,是你妻子克隆的结果,是特里斯蒙索雷尔和同事用她的细胞再造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那个女人说现在已经是两万九千年之后了,你活了这么久吗?”
“我不是一直活着的,现在人们的生存方式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她笑了笑——听到这笑声,德雷克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短时间清醒与长时间休眠相交替的生活方式——你们管这种休眠叫冰冻休眠。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想亲身体验未来的生活。
“而且,两万九千年来,我还一直希望能见到你。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查一查你的情况。每次重新休眠之前,我都要求在你醒了之后也将我复苏。”
“现在还不到我复苏的时候。我本应该一直休眠下去,直到他们能够重塑原先的你为止。”其实,德雷克心里知道自己是很高兴被复苏了的。现在他就坐在安娜身边,他们之间只有两英尺的距离。他看着她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那真是种莫大的幸福啊。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原谅我吧,这都是我的错。我来到冥王星,让你的机器仆役违背了你以前的指令。”她皱了皱眉,“它说它叫弥尔顿①。对于一个机器仆役来说,这个名字可是够怪的。”
“不怪啊。”听到她的评论,德雷克心里掠过了一阵不安的刺痛,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感觉抛到了一边,“弥尔顿这个名字是我给它起的。”
“不管怎么说都怪我,你是因为我的命令才被复苏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德雷克伸出手想要拥抱她,可是她一侧身躲开了。
“不。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请听我解释。”她站起身来,飘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你觉得自已很了解我,不是一般地了解。可是我根本都不认识你。虽然我曾无数次凝视你的照片,无数次倾听你的声音,可你对我来说依旧是个陌生人。当我第一次有了知觉的时候,你已经到冰窟里去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要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强迫自己去尊重你的选择。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
“我想要的就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想要的是安娜——你的那个安娜。当然,我也是安娜,但却是另外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回忆,有我自己的喜乐哀愁。这些是未曾跟你分享的。”她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几个月前我终于同意做一件事——这件事他们已经跟我提起过好多次了——跟朋友们一起去做一次长途旅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参宿七②的卡罗兰斯,去那儿的人类殖民地。我打算在外边待上几千个地球年。当我决定要离开太阳系那么长时间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有人知道德雷克默林的下落吗?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你,也无法了解你了。这个想法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我就下了一个把你复苏的指令。”她清澈的灰眼晴——永远留存在德雷克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紧盯着德雷克,“现在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① 弥尔顿是十七世纪一位英国诗人的名字,在名诗《失乐园》中讴歌了奋起反抗上帝和命运的堕落天使撒旦。德雷克将机器仆役命名为弥尔顿显然有所寓意。下文中德雷克的不安就是因为克隆人“安娜”无法了解其中含义。】
【② 参宿七是猎户座星群中的一颗明亮的双星。】
“你说得不对。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也许的确已经原谅了我,但这仍然是不可原谅的。我原来的计划是跟你说几句话就马上离开冥王星,然后前往奥尔特云边界,那是我们的探险队集合的地点。可我现在不想那样做了。”
“留下来陪我吧。”德雷克嘴上没有说,可是在心里又加了个词: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