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问问医疗组。他们已经登上你的飞船了,他们会做一下测试。我跟他们交谈的时候,请你耐心地等一会儿。”
他睁大灰色的双眼,眼睛又变得恍惚、空洞起来。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相当漫长,一分钟,两分钟……
沉默不断延续,德雷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一把刀子在烦躁不安地搅动。肯定出什么问题了。可是会出什么问题呢?他用特里斯蒙索雷尔先前的保证来安慰自己:这个社会可以治愈现在和过去已知的任何疾病。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您是在跟他们交谈吗?他们说什么了?”
索雷尔的眼睛终于又聚焦到了德雷克身上。“我还在跟医学专家们交谈。情况很——复杂。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灰色的双眼又有了变化——变得更加温和可亲了。特里斯蒙索雷尔点着头,似乎正在非常小心地选择接下来的措辞。
“他们让我问你一些问题,是关于冰棺里的女士——安娜斯塔西娅的。根据我们的记录,她一直都被存放在冥王星的冰窖里,是这样的吗?”
德雷克点了点头。
“在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在冰棺里。你并没有移动她的身体,而是把整个冰棺带到了飞船上,是吗?”
“是的。”德雷克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我把冰棺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飞船上。当时我非常非常地小心。冥王星的引力很小,所以搬动它并不困难。”
特里斯蒙索雷尔皱起眉头,“那么——在飞船离开冥王星之后,你有没有因为某种原因打开过冰棺?”
“只有一次,而且只打开了一会儿,在我们离开老人星之后。”德雷克眼前又浮现出了安娜安祥的脸庞,她珍珠般的双眼和牛奶般的肌肤,“我只看了一两秒钟,然后就非常小心地把冰棺重新封好了……”
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没什么意义,难道要跟对方说自己是不得不那么做吗?特里斯蒙索雷尔哀伤地注视着他,这是一种跨越了八百年鸿沟的神情。他的脸跟汤姆兰波特的脸,跟帕尔里昂的脸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的眼睛传递的都是同样一个悲伤的信息。
“德雷克默林,冰棺是不可以翻来覆去地开合的,重新密封需要有特殊的装置和特殊的程序。人们是这样假定的,一旦冰棺打开,里面的人马上就会得到复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密封出了问题的话,冰棺里的理想条件就不可能保持下去。”
“那么安娜……”
“再等一下,我得参考一下数据库。”他的双眼又变得恍惚起来了。他的眼光再次落到德雷克身上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疑惑。
“我已经查阅了所有的参考资料,”特里斯蒙索雷尔轻声说道,“医疗小组的人也已经查过了。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要治愈某种疾病了。当冰棺打开却没有实施复苏时,身体受到的伤害,尤其是人脑所受的伤害……这伤害是永久性的,无法补救。没法再复苏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我很抱歉,德雷克默林。安娜斯塔西娅已经死了,永远地死了。”
永远地死了,安娜死了。特里斯蒙索雷尔的话跟很久以前汤姆兰波特说的一模一样。可这次的语气是完全确凿无疑的。
每个人都扼杀他所爱的。①德雷克心里明白,是他自己,不是疾病,最终杀死了安娜。他这个现代俄耳甫斯②,经历了冰冻死亡和老人星这两重地狱,为的就是追随他的欧律狄刻。可最后他还是重蹈了俄耳甫斯的覆辙,他看到她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离自己而去。
想着想着,他内心里的那道屏障轰然坍塌了。头一次,他注意到了空气中有种芬芳的香味,感觉到了一股平稳而干燥的微风拂面而过,听到了走廊远处隐约传来的金属振动发出的标准音高A本位音③。情形就像是他的感官终于复苏了——在长达几个世纪的休眠之后。
【①这是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句诗句。全句为:“每个人都扼杀他所爱的,让所有人听到这种说法。有人用苦涩的一瞥扼杀。有人用诌媚的说话。懦夫用吻扼杀,勇士挥剑砍伐。”】
【②希腊神话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在新婚夜被蟒蛇杀死。俄耳甫斯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俄耳甫斯在引妻子返回阳间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但他未能做到,结果欧律狄刻还是被抓回了阴间。】
【③音乐体系中,七个基本音C、D、E、F、G、A、B,又称做本位音,与唱名do、re、mi、fa、sol、la、si相对应。】
特里斯蒙索雷尔又开口说话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存在。你所熟知的那个安娜斯塔西娅是无法复活了。不过她身体里面还有很多完好的细胞,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克隆出一个她。她会重新成长,重新接受教育。但这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安娜斯塔西娅了。她未受损的细胞里不可能有足够多关于从前的记忆,拥有新身体的她会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你自己还记得你们过去的关系,但这跟她却毫无关系了。你想这么做吗?”
这个提议实在是很有诱惑力。可以看见安娜重新站在他面前,像花朵一样生气勃勃地盛开着,就像他以前所熟知的那个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