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加渴望探家,但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耽误了他的行程。这些事情,等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泛着白花碱的滩涂上时,都会想到的。
黄毛扛着齿耙,紫荆扛着锨和钩子,紫荆家的黄牛和黄毛家的黑牛驮着各自的挽具,一起出了村。
土地包到户后,天地好像一下子大多啦,黄毛说,从前地里这里那里的都是一堆堆的人,现在见个人影就像见个鬼影一样难哩。现在干农活的人少啦,跑买卖的多啦。紫荆说,你呢?你怎么不去跑点买卖?
我笨得要命,啥也不会,跑买卖又不懂行市,不敢瞎折腾,安安稳稳种地,每年挣个千儿八百的,够花的就行啦。
钱不是越多越好吗?
谁都知道越多越好,但挣钱可不是容易事。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抽书算命呀。
我不会。
你爹不是有书吗?
我不学。
那么你会劁鸡阉狗吗?
我才不去干这些缺德事呢。
怎么是缺德呢?
怎么不缺德?好端端的,硬给劁了,阉了,公不公母不母,不缺德?
我不跟你说啦!紫荆不高兴地垂下眼皮。
黄牛和黑牛在他们前头不紧不忙地走着,坚硬的蹄瓣踩着被风吹打得光滑结实的土路,留下一些白白的花纹。路两旁全是桑树,桑枝上已放出铜钱大小的桑叶。桑树下生着密密麻麻的扁蓄嫩芽。
咱村的地离村真远,黄毛说,我真不愿意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里来干活,孤孤单单走一路,孤孤单单干一天,想说话都找不到个人,只有和牛说,和天上的鸟儿说,从前在队里干活,男男女女一大堆,比现在热闹。
光图热闹,就把牙闲起来啦。
嫂子,你不感到孤单吗?你不感到难受吗?
吃饱了肚子我什么都不想。
骗人吧,你不想天球哥?
你还有完没有?不愿帮我耙就滚你的。
我不说啦。他挺委屈地说,不过是顺嘴问问,发什么火。
他们走全了两大段灰白的路,翻过一条小河,河滩上全是白花花的卤碱土,丛生着红梗的蓬蓬菜。村庄被扔在八里路外。周围一大片褐色的土地,四周望不到村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到底是熬到了。黄毛把沉重的铁耙猛扔在地上,铁耙齿深深地扎进松软的土壤里。他的肩膀上被耙框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儿。他熟练地套好牛,黑牛和黄牛互相看了看,扛了扛膀子表示亲热。鸟儿在明晃晃的天空中嘹亮地叫着。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太阳的正下方,有一个人也在使牛耙地,人和牛都显得很小很小。
他和她互相对望着,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的黄毛被紫荆的目光逼视得垂头丧气。他说:那么,你就倒粪吗?那么,我就耙地吗?紫荆看着他披散下来遮住额头的黄头发,突然感到他非常可怜。于是便柔声说:你耙地去吧,去吧,我望着你哩。
她在地头上的粪堆旁站定,先用钩子把粪刨下来,敲打成细末后,再用铁锹翻到一边去。田野里几乎没有风,阳光越来越辉煌,地平线在银色的光芒中跳动不止,远处那人那牛像蚂蚁一样移动着。黄毛踩着耙,像驾着一条船,渐渐离她而去。黄牛黑牛拉着耙,黄毛踩在耙上,劈开双腿,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他把身体重心时而放在右腿上,时而放在左腿上,铁耙在摆动中前进着,耙后的土地上留下波浪般的耙纹,优美平滑。黄毛手持两根连结牛鼻子的细绳,一支短柄使牛鞭搭在肩上,这种鞭足有四米长,挥动起来犹如长蛇飞舞。鞭子从他背上顺下来,拖在身后,在平整的土地上,蛇一样蠕动着。有时留下痕迹,有时留不下痕迹。他迎着阳光耙过去,黄头发如同金丝线。他背着阳光耙回来,黄头发依然如金丝线。他的脸愁苦不堪。一直伸展进天地相接的帷幕中去的田野上好像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泥土的腥气撩人心弦,生命的搏动声充斥天地。她机械地劳动着,身体慵倦无力,眼皮发沉,便坐下来,坐在河堤的漫坡上。漫坡上很干燥,松软的黑土和隔年的枯草被晒得暖烘烘的,她坐着,醉眼蒙眬地望着平旷的田畴,雪白的蒸气像鸽子一样飞翔。黄毛抖颤着嗓子对两头牛发号施令——咦咧咧咧——呜啦啦啦——喝哩哩哩——他的喊声粗犷有力,但融进了辽阔的原野后,随即显得单薄无力,仿佛一个浑圆的东西被挤得很扁。温热的河堤太舒适了,她无力地仰下去,头发触着干枯的野草,也触到了干枯的野草下生出的蓬勃的新草芽。天是蓝白夹杂的颜色,没有云,太阳很高很小,光线强烈,一会儿就照得她眼前发黑,黄毛和两头牛变成了一大团暗红色的影子。暗影远远近近地移动着,时大时小,她把双肘支地,目送着暗影远去,又目迎着暗影归来。她看不清黄毛的脸,她只是感觉到黄毛那一头金发在阳光下闪烁如金箔,闪烁如同那只大公鸡的金色的羽毛。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响起黄毛很浪的歌唱声。他的嗓音又黏又滑,吐字如吐汤圆,给人以水分饱满的感觉。从西南方向刮来的熏风疲倦困乏,有干青草垛的迷人气息,土地上的植物和动物在加速分裂细胞,各种各样的感情在成熟壮大,走向高潮和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