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说的什么话她已听不到了。她被那只公鸡吸引住了。公鸡美丽的羽毛令她心里焦躁不安,她突然非常想抱一抱这只公鸡。黄毛,把公鸡给我。她红着脸说。——就给瞎娘治眼吗?——她把上身探过去,把公鸡接过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孩。她用手抚摸着公鸡羽毛,心跳得急一阵慢一阵。公鸡羽毛蓬松柔软,弹性丰富,充满着力量。她摸着摸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胳膊使劲往里收。公鸡拼命挣扎起来,尖利的脚趾蹬着她的胸脯,她感到又痛又惬意。后来,“嗤啦”一声响,鸡爪把她的褂子撕裂了,露出了她双乳之间那道幽邃的暗影。她一松手,公鸡跳下地,咯咯叫着穿过堂屋,跑到院子里。她急步追到堂屋门口,望着在院子里跑动着的公鸡。公鸡步伐很大,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她疲乏无力地转回身,一抬头,正碰上黄毛激动不安的面孔。两个人仇敌般地对视着,她发现他的头发像鸡毛一样灼目,目光也像鸡眼一样既诱人又可怕。她忽然恼怒地说:我恨死你啦!
我去抓住它。
你别去管它。
公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着。
嫂子,他说,你那儿破啦。
她低头看看胸脯上那道血印子,面孔冷冷地走回屋里去,毫不顾忌地脱掉褂子,雪白的脊背在屋里很亮地照着黄毛的眼。紫荆换了一件藕色新褂子。她说:
你把你家的牛牵来了吗?
拴在门外柳树上啦。
你从厢房里把俺家的小黄牛牵出来。
老太婆听到牛喝水的嗞嗞声,又听到那只公鸡站在阳光里,抖擞着全身羽毛,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后来,在那个逢集日的上午,当七连指导员孙天球办完了那件事情,精神恍惚地走出村,穿行在刚刚秀出穗的麦田里的时候,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疯疯癫癫的神情。麦穗子摇摇摆摆地拂动着他的大腿。故乡四月的太阳像火炉子一样烘烤着他满身的冷汗,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蛙鸣。麦田前方小河沟里几只青蛙在凄楚地哀鸣着,那个孩子的脸像一个红色的气球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从两排咖啡色睫毛间露出来的那线眼白,射出两道蓝色的光芒,刺得他想大口呕吐,大声喊叫。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边,坐在稀疏地生长着细瘦的菅草的河边上,面对着银灰色的河水和河滩上一层雪白的碱土,脸上那种疯癫的表情渐渐消退,一种沉思的表情像云层后边灰色的天空一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那天,卫生员把一盒万金油放在他手里,转身便走啦。他拧开盒盖子,用指甲挑出两块绿豆大小的油膏,揉在太阳穴上。他发现连长不时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突然感到十分恼怒,他把那张写着四个战士名字的纸条拍在连长面前,说:他们四个看那个女人啦。连长惊讶地看着他涨红的面孔,划火点烟,从唇间吐出一个滴零零的圆圈,圆圈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太空飞碟。是吗?好半天,连长才懒洋洋地问。我亲眼看见的,我用望远镜看见的,就用这架望远镜。他伸出手指指着墙壁,辩论似的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望远镜里,塑像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连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都看到了。连长说: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呢?你想给他们定个什么罪名呢?他的两眼使劲眨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连长看着他泪眼婆娑的样子,问:老孙,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你说谁的神经?说我吗?流泪是因为万金油。——我不是说万金油。
从此之后一个月里,连部里靠近指导员办公桌的那扇窗户,几乎每天都开着,窗台上明晃晃的,连一点灰尘也没有。大个子通讯员每天早晨擦玻璃时,站在这个窗台前,总是要露出一脸斗鸡般的神情。他举着望远镜连续观察了五天,全连的战士名字几乎全上了他的白纸,好像一张花名册。但到了第六天,他却把这张白纸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废纸篓里。他发现,战士们上下岗路过塑像时,渐渐地表现出一种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表情,有人偶尔抬头瞥一眼,那神色与看一个老太婆与看一棵白杨树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感到战士们在欺骗自己,在伪装,他们一定知道我在窗口监视着他们,他想。他记得在政治学校时曾听过一个老红军讲政治工作光荣传统,他听了一上午只记住一句话,老红军说:同志们,政工干部唯一的诀窍就是拿着自心比人心。他想,同志们,你们没有必要欺骗我,你们看吧,随便看吧,我们都是人。
他专注地研究这座塑像已累计数十小时,拿起望远镜把她捕捉过来,他感到时间凝滞不动,肋间生出翅羽。凌晨,日出前的她是冷峻的,但冷峻里含着委婉的惆怅。他觉得她脸上带着成熟女子孤独的寂寞。日出时她是温暖的,洁白的身体被朝晖映得通红,遍体流动着玫瑰花的浆汁,这时刻她最动人,但这时刻很快就会消逝。日出后,她的颜色一般来说是由浓艳变化为透明,那种轻柔的、充斥着床笫气息的情绪渐渐被一种蓬勃的狂热情绪代替,这时她是灼热的、撩人的。这一段时间持续得最长,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她始终放射着温柔的热流。这个塑像在他感情浪潮的冲击下,似乎获得了灵魂和生命,他觉得已经和她达成了一种默契,已经心心相印,只要一套进镜头,她的一切美就属于他了。她面部表情丰富,那显得非常结实的嘴唇里正在吹出三鲜水饺的香味。从下午四点到暮色苍茫这一段时间,她的外在的激情逐渐收敛,色调由明艳强烈渐变为柔和舒适。她的周围,笼罩着草窝子庄稼地里的温情脉脉的气氛。在太阳即将沉沦那一霎,湖上往往升起淡淡的薄雾,雾气缭绕中,紫红色的光晕像一片云彩裹住了她的身体,洞房花烛照美人的香艳气氛弥漫湖畔。他如果把望远镜稍一低垂,湖畔的人影便映入他的镜头,暮色像一道纱帘,使湖畔的人物朦胧着。银灰色的法国梧桐下,有两个人在练鹤翔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戴着一副大眼镜,身穿一件中式蓖麻蚕布扣大褂;一个长发披散到腰际的妙龄姑娘,面孔饱满,像成熟的豆荚,左耳像只水饺,右耳像只馄饨。两个人先是双腿微曲,双臂平伸,闭目凝神,如同塑像。片刻,他发现那姑娘大张开嘴,大睁开眼,双手狂乱地拍打着胸膛,拍完了胸膛又拍屁股,又拍肩头,身体扭曲成麻花形状,长发像马尾一样拂动着。最后,他看到那姑娘猛扑到树上,张开嘴,咔嚓咔嚓啃着树皮。那老头子却始终不见动静,好像一个瓶装动物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