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像立在离湖边十几米的一块巨石上。十几米粼粼的湖水把他和她隔离开来。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光辉也似乎比刚才更明亮,湖水平静如镜,映出一个长长的朦胧的暗影。他凝望着塑像,那块巨大的红布在月光下是紫色的,一个青白色的头颅浮在紫色的浪潮里。他猛然想起了他在望远镜里抚摸过无数遍的那个白玉般的身体,一股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冲动使他的嘴唇痉挛起来。他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走进了湖水,湖水不深,但淤泥很深,他往前走了三步,湖水便淹到了他的腹部,他慌忙把手枪摘下,高举在头顶,脚还在往下陷,淤泥好像脂油,直包到他的膝盖,湖水淹到了他的胸脯,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水中噗通噗通地跳动,带着重浊的水音。他困难地走动着,搅起的水花把月亮撞碎了,泛上来的淤泥散发着浓浓的腐败气息。爬上岩石后,乌黑的脚踩着冰冷的石头,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在塑像脚下,他仰起脸来,她的身体要比他高大粗壮得多,月光下她的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神情。他认为她之所以这样冰冷,完全是因为这块红布。他试试探探地抓住红布,布握在手里柔弱松软,仿佛使劲一捏就会从指缝里流出来。他用力一顿,布很闷地响了一声,但并不滑下来,他又顿又拽,甚至感觉到塑像都摇晃了,但那布还是不褪下来,仅仅是发出狗叫般的响声。他正想爬上底座用刀子把那布拉破的时候,水泥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急忙转到塑像背后,心像被猎狗追赶着的兔子一样跳动着。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塑像正对着的湖边,他听到脚步声停住,几个年轻的声音在说:为这块破布险些闹出人命——啼笑皆非——这可是块猩红色的高级天鹅绒,姑娘好福气——不伦不类——应该给她戴上墨色眼镜和口罩——这下我们指导员放了心啦——别提他啦——敢不敢把这块天鹅绒偷回去做褥单——走吧,别误了哨。
他紧贴在塑像后边,偷眼看着他的四个战士渐渐远去。他知道下哨的战士很快就要回来,不能再耽搁了。他扯着红布,口叼着小刀子,攀上底座。他站在底座上,从口里拿下刀子,月光下刀光一闪——其实没等他动手,红布就吐噜一声褪下去,渔女或是村姑通身顿时放出月亮一样的光辉。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站在她的背后,目光正齐着那两块高举物件而凸出的肩胛骨以及因此而变深了的脊沟……从底座上下来,他用刀子把那块天鹅绒戳上了好几十个窟窿,在破裂的声响中,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感。后来,他举着手枪和天鹅绒涉过湖水爬上岸,他用天鹅绒擦了擦脚上的淤泥,穿上鞋袜,一脚把天鹅绒踢下水,天鹅绒在水上漂着,并渐渐地散开,像一张肮脏的黄牛皮。他沿着树缝往回走,衣服往下滴着水,鞋子里滑腻腻的,一阵寒冷从脚下袭上来,他忍不住地打起哆嗦来。
第二天早晨,在饭堂里,他发现了战士们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狂喜表情。炊事班长好像为了弥补昨天的过失,把稀饭熬出了水米之魂。馒头又白又暄,拳头大的馒头只有一两重。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皮鞋擦得锃亮。
指导员,什么时候走呀?一排长问他。他反问道:往哪走?一排长:探家呀!他说:再待一个星期吧,副指导员星期六回来,我把工作给他交待交待就走。
早饭后,他被市里的有关部门请了去,讨论了天鹅绒被撕掉戳烂扔下湖的事。一个雍容大度的中年妇女在会上激昂慷慨地作了很长的发言。他第一次在开会的时候打起盹来,困意像黏稠的胶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看到主持会议的领导脸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也无可奈何。
散会之后,他昏昏沉沉地走回部队。一进连部,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等他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灿烂地照着窗玻璃,一浪一浪的浓郁的丁香花的闷香扑进屋来,连空气都变成了紫勾勾的颜色。他眯着眼躺了足有五分钟,才猛然忆起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若干事情。他发现鞋子被谁脱了,身上盖着被子,昨天泡在脸盆里没洗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整整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衣服上放着一封信。他翻身下床,拿起信,信封脏得要命,没有发信人地址。他满腹狐疑地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散发着煤油味的信笺,看着看着,他的脸就变了颜色。
他在屋里焦虑不安地走着,眼神都散了。后来,他推开窗户,不用望远镜就看到,妻子赤身裸体地站在湖水中,任凭路人观看。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胸脯里充满气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