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状乌云和月亮搏斗着,天地间时而明朗如寒冰,时而晦暗如浓荫,开旷的原野和狭窄的土路,挺拔的佳木和瑟缩的小草,都在这场搏斗中变幻形状和颜色;万物灵长和鳞芥小虫,都能感觉到这变幻的世界。
他在那条乡镇通往村庄的土路上急匆匆地走着,暖洋洋的热风送来小麦花的淡雅香气。路旁的树木枝条不时地拂动着他的脑袋与肩头。月亮钻出来时,他看到头上的树枝在幽冥中闪着银子一样的光芒,昆虫在枝条上啼叫不休;月亮隐进云里时,灰色的道路变成深褐色,树木懵懂似巨人,狰狞如怪兽,虫子的叫声也因天气灰暗而变得阴沉凝滞。若干天后,他曾写过一份很长的交待材料,在这份材料的一节里,他写了这一天的经历。
我是下午三点钟在乡镇汽车站下车的。这次回来,我进行了周密的计划。我穿着便装,戴着墨镜,提着一个皮包。乡镇离我们村庄有十二华里路程,为了避人耳目,我不能在白天进村。我躲进镇西头一家小酒馆里。酒馆临着大街,街对面是一家挂马掌的铺子。一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腰间围着一块破破烂烂的蓝布,左臂揽着一条马后腿,右臂操着一柄明晃晃的铲状马蹄刀,非常迅疾地切削着马蹄。一个面孔红红的老头子,站在旁边,用挑剔的目光看着小伙子。马掌铺的东边是一家铁匠铺。西边是一家修车铺。买卖好像都很好。我走进小店,掌柜的立即起来迎接我,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身体粗壮,四方大脸盘,说话高声大嗓,热情逼人。我要了一碟花生米,要了一碟鸡脖子,要了一瓶葡萄酒,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小酒店里总共有二十几个位子,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那儿喝闲酒。女掌柜站在柜台里,手拿着一个油腻的魔方翻来覆去地转。我透过墨镜发现她不时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穿着黑衣黑鞋,黑皮包黑墨镜,从头黑到脚,难免有几分怪诞。女掌柜看着我时,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我索性不去管她,枯燥无味地嚼着鸡脖子,把目光投到街上去。小马蹄匠旋风般的手脚令我惊叹不已。他的光背上汗水淋漓,肌肉像一只只小老鼠滋溜溜地跑动。街上不时滑过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全都是神色冷漠,急匆匆赶路。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一个往日的熟人正透过脏乎乎的玻璃窗观察着他们。一只猖獗的苍蝇在客堂里飞行着,嗡叫声刺耳,苍蝇寻找着光明想冲出去,但一次次都被玻璃挡回来,最后一次,撞得晕头转向,跌落在窗台上,肚子朝天飞速旋转,发出哭一样的叫声。对此,女掌柜和两个老头子无动于衷,不视不见。我几次想起身去把苍蝇捻死,但稍一动作,女掌柜的目光便像闪电般地亮起来。我对她这种目光非常反感,带着报复的心理,我抡起筷子,把苍蝇打成好几段。我把沾着苍蝇血肉的筷子猛掷在桌子上,手插进口袋里,狠狠地盯着女掌柜。女掌柜的大脸立刻就变得煞白。她扔下魔方,拿起抹布走过来。她弄走死苍蝇和脏筷子,又送过一双筷子来,连声道歉道:同志,咱这店条件差,请您多包涵着点,俺一个妇道人家,初次挑着门面做生意,年纪轻,谙事浅,全仗着党的好政策撑腰和上级领导的关怀。她说着,那双眼却紧紧盯着我那只插进衣袋里的手,好像我的手里握着一枚炸弹似的。她说:您是从县里下来的吧?咱店里有政府发的营业执照和卫生合格证,凭着良心做买卖,不坑人骗人,您多来几次就知道啦。我掏出手绢擦擦嘴说:我是从省城来的。她的神色立即缓和了,问我:您还要点别的吗?我说不要,她就款款地走了,走回到柜台里继续转动她的魔方。
我在小酒馆里一直坐到暮色苍茫。两个老头子走了,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修车铺和马掌铺收了摊,铁匠炉不打铁却在炒菜,一股新鲜蒜薹炒猪肉的香味直扑进小店里来。女掌柜撅着嘴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站起来,走到柜台前,说:算账。她说:块儿八毛的,算啦吧。我把一张大概是五元的票子扔在柜台上,抽身便走了。
在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十里路磨蹭了两个小时,走到村头时,抬腕看表,已是九点多钟。我走进一块麦田,坐下来。麦子长得很好,麦穗儿又长又大,地上落着一层白茫茫的小麦花。我拽着两根麦芒撕下两颗麦粒,用牙齿把麦粒从糠皮中挤出来,麦粒很软,像饴糖一样香甜。节气刚刚是小满。这是成熟的前夕,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我选择了这样一个时机回家确实很巧妙,我知道假如我明天碰到村里人,他们会说:天球,胖了呀!是回来帮紫荆收割麦子的吧?但我不是回来收割什么麦子的。我是回来收割烦恼和污秽的。什么事情只要开始干,必然有结果。我是要使这件事情有结果的,这结果早就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我牢牢地掌握着它,它是我网里的鱼,是逃脱不了的。
我在麦田里吸了两支烟,十点整,我拉开皮包,把照相机上好胶卷,挂在脖子上,把一支安了新电池的电筒装进口袋。选择了一个标志,藏好黑皮包,便蹑手蹑脚潜进村庄。那团黄色的狗状云好像为了配合我,又一口把月亮吞掉了。月亮射穿狗肚皮,透出暗淡的黄光,天地万物都变得疯狂神秘。一排排尖脊草屋,一棵棵高树或低树,杨树柳树或者槐树,槐花在渐渐渗透出来的朦胧月色下,像一群白蛾在翩翩地飞动。槐花的闷香像海水一样弥漫着,我感到透不过气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