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对着连长笑了笑,什么也不愿说。他知道这种清查如同儿戏,如同水面上打棍子。他知道战士们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人们都极力掩盖着内心深处那一点点秘密,大家都互相知道,都心照不宣。
晚上的军人大会上,他宣读了上级的通知,然后讲话,他又讲了巴顿将军用手杖打碎美人照片的故事。战士们在下边窃窃私语,有人佯装打呼噜。他笑了笑,说:各班回去讨论一下,讨论题有两个:一是如何认识这次清查的重要意义,二是在这场清查运动中你持什么态度。
第二天上午,各班班长汇集到连部。班长们一个个面色冷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叠的照片,很响地、像甩扑克牌一样甩到桌子上,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一个阔嘴大耳的班长半嘲讽半认真地说。孙天球拿起照片一看,满脸顿时发了红。班长们一齐望着他,看着针尖般大小的密密一层汗珠从他的鼻子上渗出来。照片上,他的战士们摆出不同的姿势,在一个裸体美女身下,有的甜蜜地微笑,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局促忸怩,美女始终傲傲地笑着,端庄娴静,居高临下,如同天神。他抬起头,看到班长们眼里都隐隐约约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东西,这东西使他浑身发冷,他把照片划拉到一起,第一次在战士们面前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回去吧,大家的态度很好,很有成绩,回去吧。班长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悄悄地退出去。他急匆匆地跑过去关住门,把那一大堆照片统统扫到抽屉里。
去年春天,那个月牙状的人工湖边塑了一尊裸体女人像,有人说是个渔女,有人说是个村姑,反正这个女人肌肉丰满,魅力很大,一时遍城轰动,游人如蚁。待业青年在塑像前设了几个照相点,照相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等候。塑像前的湖畔,红男绿女成群结队,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当时,他刚从政治学校学习回来。他记得他曾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干部战士一律不准在塑像前摄影留念,一律不准在塑像前逗留,因公路过时,不得歪头仰视。规定一公布,战士们议论纷纷,连长对这几项规定也不以为然。月牙湖前那条三米宽的水泥路,是七连战士去警戒目标值勤的必经之路。连长说:老孙,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女人塑像就像吸铁石,战士们的脖子就像大头钉,一吸就歪啦。我不敢说别人,我就想看,多美呀!你呢?老兄,你说良心话,你难道不想看吗?——我不想看,我坚决不看,我也不能让战士们看——你能天天陪着他们上哨下哨吗?——我相信战士们的觉悟,只要干部们以身作则,战士们就会自觉遵守纪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那天,他挎上手枪,扎好腰带——腰带扎得很紧,连一个大拇指头也插不进去——,戴正军帽,擦亮皮鞋,准备带兵换哨。连长正在对着镶嵌在墙上的小镜子刮胡子,满嘴的肥皂沫子。连长对着他眨眨眼,说:伙计,走吧,我在家里看着你。
四个战士已经披挂整齐,站在门口等他。他说:同志们,这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谁要歪头失态,谁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战士们被激得意志如铁,对着指导员坚定地点点头。他的一连串口令短促有力,暗含着杀机,战士们感到一阵阵冷气从脚底升起,脊椎骨好像通了电。
一走上水泥路,粉红色的朝阳便把他的眼睛照亮了。他走在战士们内侧,按照条令要求迈步,摆臂,身体挺直,上体微微前倾,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阳光照着他鼻子尖上的汗珠,反射出彩虹的光芒,水泥路两侧的淡雅花香沁入心脾,还有更浓烈的混合香味不时地一股股扑过来。随着这香味的,是高跟鞋击打水泥路面的橐橐声。女性的气息比任何理论都深刻透彻,热水浇雪般地深入到他的灵魂里去。
水泥路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了粼粼的湖水上泛起的金色的虹彩。塑像离他们大约还有五十米的光景,就在水泥路右侧的湖水中,他已听到了男人女人的喧嚷声,听到了照相机的咔嚓声。(嗲一点,嗲一点吆!哎,好!控制住面部肌肉,别动——咔嚓——阿玲,亲爱的阿玲,看着我,稍微有点表演,嘴张开一点,对,表现出对爱情的渴望,对,像六月天渴望喝冰镇汽水,注意——咔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他右边传来,战士们的步伐全乱了。
生活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的身体仿佛在下沉,思想却在上升。四周全是那种混合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熏得他头发晕,脚发轻,心飘飘地往上冲。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倩影从他的面前滑过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花丛中穿行。路的右侧,湖里泛起来的光芒更加明亮,他的右脸膛像被火炉烤着一样灼热。他确实感觉到右边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不止是牵动着他的脖子,而且牵动着他的心,这股力量大得出奇,使人几乎无法抵抗,好像他一个人单枪匹马与一个班的战士进行拔河比赛,尽管他立场坚定恨不得脚下生根,但即使有根也要被连根拔除,一绺绺洋黄色的根须像丝钱一样拖在地上。他不自觉地把脖子向左扭着,好像风中射击的目标修正。——瞧那几个大兵!——他听到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在喊叫——瞧呀,好像五个木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扭过头去啐她一口。
可是他不敢,他生怕一歪头就看到那尊女裸,那样,这伙小街痞子就会误解他,更多的污言秽语就会喷到身上。他低低地说:保持姿态,别理睬他们。他稍稍放小步幅,把四个战士让到了右前方。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个女人又在右侧叫起来。她的叫声很响,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他看到,四个战士竟在按着那个女人的口令走路。他们动作僵硬,腿和胳膊如同木棍,脖子一律向左歪着,好像四只歪头鹅。——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湖上披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士兵们身旁,眼巴巴地把你们瞭望——姑娘在湖边唱歌。大兵在行进。歌声中,战士们的动作慢慢地柔和自然起来,拧着的脖子也拧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