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她大睁着两眼坐在炕上,什么也看不见。她披一件羊羔皮袄,倚着谷子壳枕头,干瘦的身体下垫着蓬松的褥子,身上盖着暄腾腾的被子。儿媳妇刚拆洗过的被褥散发着清雅的肥皂味儿。——俺的儿媳妇名叫紫荆——紫荆嗓子略有点沙哑,语声低低的,很甜,很迷人。——那天她对我说:娘,您摸摸看,我给你换了一条缎子被面。火红的颜色,绣着游龙戏凤。红缎子被面映得您满脸通红,像一朵五月里的石榴花。我说:你是逗着我笑哩,一个瞎老婆子,还石榴花哩,石榴皮还差不离儿。真的,娘,我不骗你,你年轻了十岁——紫荆叽叽嘎嘎笑起来——俺儿媳妇就是爱笑——她的笑声变化多端,有时像两岁女孩被大人高举到空中,又刺激,又惊奇,“咯咯咯咯”笑成一串,还倒嗝着嗓儿,气都喘不过来。她一边笑一边用双手拍打着腰身,身体起伏着,腰弯下去抬起来,抬起来弯下去,笑声,拍打腰身声,衣衫窸窣声,连成一片。这一通笑可真是丰富多彩,热闹非凡,四周的空气都被冲扰得乱纷纷流动。老太婆对儿媳说:紫荆呀,你这个傻闺女,女人家没有你这种笑法的,女人家要笑不露齿。紫荆说:亲娘,咬人的狗才不露齿呢。我的上嘴唇短,一笑就龇出牙来。说完又是一阵好笑。老太婆感到四面吹进春风来,白发飘飘在头上。她仿佛看到了在笑声中东倒西歪的儿媳妇,忍不住也张开凹进去的嘴,发出一连串干干瘪瘪的笑声。老太婆的笑声如残荷败柳,儿媳妇的笑声如同鲜花嫩草。——紫荆有时也轻轻地笑,笑声长长的,平平的,像一声声惆怅的叹息。儿媳妇的笑声是情绪的晴雨表,老太婆从她的笑声里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到了她的心。
她可不是一个平凡的老女人。——哎,我这一辈子呀——她历尽了人世的酸辛。她知道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想的是什么,想起自己的往昔,她就完全听懂了儿媳妇那一声声悲叹般的笑。紫荆嫁过来两年啦,从没听她哭过一次。也许那些笑声里就饱含着泪水吧?老太婆看不见。——前年,乡党委书记的汽车轧断了俺女婿的腿,书记不但不给俺女婿治伤,还踢了他两脚,骂了他一顿,骂他是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骂他螳螂胳膊挡车,真真不讲理呀——老太婆的女儿回娘家找哥哥出主意。老太婆的儿子是解放军的指导员,当时正好在家休假。女儿哭得呼天抢地,紫荆却淡淡地轻轻地笑。女儿急啦,恼怒地说:嫂子,俺碰上这种事,你还笑,亏你笑得出来。紫荆说:妹妹,我盼望着你哥哥也轧断腿哩!女儿顿时不哭啦,老太婆清楚地听到了三个年轻人粗重的呼吸,似乎还听到六道目光相撞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儿子说,我轧断了腿对你有什么好处?紫荆说:当然有好处,轧断腿你就走不了啦,我就甭守活寡啦。她的嗓子哑哑的,话音里透出一股愤愤的怨气。女儿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起来,紫荆继续冷冷地笑,儿子沉重地踱着步。在这几种声音里,老太婆同时感受到了寒冷和温暖,黑暗和光明。
她是四年前突然瞎眼的,她的双眼在年轻时不知道打中过多少青年男子汉;即便老了,也还是黑洞洞如同枪口,亮晶晶如同煤块,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竟活生生地瞎啦。那时儿子刚提了排长,正一片火热的心儿奔前程,女儿急着要出嫁,家中无照应的人,儿子无奈,急匆匆娶过紫荆来。紫荆是一溜十八村的“茶壶盖子”,媒婆夸她长得像尊活观音。老太婆看不见这个儿媳妇,也不知她和儿子和睦不和睦。儿子前年在家待了一个月,很少和娘坐在一起聊聊。她寂寞极了,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天球呀,天球,来和娘说回话儿呀!儿子来了,坐在她对面,划火柴点烟,只有烟味儿辛辣没有话。球呀,你说点什么给娘听吧——你想听什么——我也不知道想听什么——那我怎么说——那就别说啦。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忽然问:你媳妇待你好吗?儿子说:什么好不好的,就是那么回事。老太婆说:她待我可是一百成哩。你常年不在家,她可是不容易,侍候着我,还要下坡种地。儿子说:要不是为了侍候你,我娶她干什么?老太婆说:这么说是我累赘你了。儿子说:娘,别说这些啦,别说啦,生米做成熟饭啦,别说啦。儿子的话像铅块一样沉重地打在老太婆的心上,她心里突然涌起对儿子的陌生感,她感到一阵阵冷气逼人,她不相信这个发着浓烈烟味,用冰冷的语言打人的男人就是那个忠厚老实、聪明俊秀的憨厚小伙子。院子里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水桶声,紫荆挑水回来啦。
……她伸出手,抚摸着光滑的缎子被面,干枯的手指摩擦得缎子被面咝咝啦啦地响。她的手非常敏感,指尖上好像生着明察秋毫的眼睛。她摸着被面上略略凸起的图案,摸了凤头又摸龙尾,她摸呀摸呀,龙和凤在她的手下获得了生命,龙嘶嘶地吼着,凤唧唧地鸣着,龙嘶嘶,凤唧唧,唧唧嘶嘶合鸣着,在她眼前飞舞起来,上下翻腾,交颈缠足,羽毛五彩缤纷,鳞甲闪闪发光,龙凤嬉戏着,直飞到蓝蓝天上去,一片片金色的羽毛和绿色的鳞片从空中雪花般飘落下来,把她的身体都掩埋住啦……
她睡了一小觉。自从失明以来,她就这样没白天没黑夜断断续续地睡觉。视觉丧失了,听觉便加倍灵敏起来。她现在能听到人们听到的所有声音,还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她把那只搁在缎子被上冻得凉森森的胳膊缩回来,屏神静气,听了一会儿,知道已是寅卯时分,儿媳房中的挂钟连敲四响,阳春天气,昼长夜短,辰时就要大亮,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黑暗还是又浓又厚,伸手即可触摸,仿佛触摸天鹅绒。被褥暖烘烘的,很舒适。她看不到房子里的、院子里的、田野里的、天地间的一切,但天地万物全在她的耳中。她听到神秘莫测、窈窈冥冥的夜色。夜的声和谐优美,生机蓬勃,有时也嘈嘈切切,如同乱弹琴,闹闹哄哄如同狗抢屎。——也许是夜游神在胡闹哩。夜游神应该是个邋邋遢遢的小伙子,面孔黑黝黝的,穿一袭玄色长袍,头发梳成一百条小辫,两只大眼散漫无神,左手提一把黑陶烧酒壶,壶里装着陈年老酒;右手搦一管大墨斗子笔,酒壶咂得“吱吱”地响,墨汁子甩得铺天盖地,如同黑色暴雨。醉三麻四、脚步踉跄的夜游神,就这么懈里咣当顽皮捣蛋地整夜悠荡着。老太婆伸出去两个指头,戳着夜游神的额头,骂他顽皮不长进。他嘻嘻地笑着,呼出的浓郁酒香把老太婆熏得轻飘飘的,酒香弥漫天地,酒气摇动着花草树木,枝叶婆娑起舞,窸窸窣窣。蓝汪汪的星星在天上动荡起来,悠逛起来,有时候,两颗星撞在一起,訇然作响,火花飞溅,调皮的流星高叫着,嗤啦啦地撕破夜的黑袍。天上全乱了套,星星们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聚首又分手,各说各的理,谁也不让谁。天河里波浪翻滚,白色的河水冲刷着墨绿色的堤堰,眼见就要决口,浪头哗啦啦地响,黄牛哞哞地叫,孩子哇哇地哭,就这样闹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露水滴滴答答落下来,田野里的禾苗和青草钻出水面,芽儿或鲜红或嫩绿,不分彼此,你追我赶,噌噌地往高里蹿,往壮里长。晚出的芽苗把大块的泥土掀起来,解放了的欢呼声和失败了的切齿声融进夜声里,一齐扑进了老太婆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