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她听到他瓮声瓮气地喊。嫂子!他又喊。她惶恐不安地站起来,扯扯衣服下摆,一步步往前走。她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她看不见他,翻上来的褐、黑、白三色泥土筑起一圈土堰。向前走着,她感到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他继续呼唤着她,呼唤声牵拉着她往前走,她终于站在黄毛挖成的长方形大坑边缘上往下看。黄毛也仰着面孔看她。她看到他生动的脸上满是汗水,黄头发一绺绺地粘在额上。他那颗结实的喉结在绷紧的颈部肌肤之间明显地凸着,他的破背心也脱了,赤裸的背上流动着汗水的小溪,雪白的肌肤上溅上一层褐色的泥点。他赤着脚,已经站在水里。井里的水是浑的,几个指头粗细的泉眼在浑水中明亮地喷着。他亲切地看着她说:能行吗?她说:行。她叉开腿站在他的面前,把顶端绑着水桶的杆子伸到水里,一按杆,桶翻倒,装满水,提上来,倾倒,浑水唰唰地渗进干燥的泥土里,连点痕迹也不留。她面无表情地说:这地呀,干坏了。黄毛深情地注视着她说:我来浇!
她也是一把劳动的好手。黄毛站在井里,感动地看着她迅速准确地把一桶桶浑水提上去,看着她结实的腰肢在扭动,乳房在跳动,仿佛进入了梦境,她戽开了水,他往上挖泥。她在上边喘着粗气,也用梦一般的目光注视着他。后来,黄毛一锨掏出了一个鸡蛋粗的泉眼,水喷起两拃多高。她伸下拨水杆子把他拽上来。他的腿冻得通红,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地方。她说:我们都是傻瓜,我们干么要打这么深的井?他傻乎乎地对着她笑着,浑身打着哆嗦,说:井深水才旺。她的心被他的笑容刺得很痛。她掏出一条手绢给他擦背,她的手在哆嗦,他的身体在她手下哆嗦得更厉害。
今晚上你在俺家吃饭。她说。
他们并肩回村时,天空布满乌云,夕阳淹在云海里,染出血样的波涛。东北边天际上,却哗啦啦地抖动着血红色的闪电。
不久,面对着人民法院那个和蔼的法官,黄毛如实地诉说了这个夜晚的经过,连一个细节也没漏掉。后来,人们把他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他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后悔,他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逝去的甜蜜岁月……
那天他和她走进家门时,房子里已是漆黑一团,乌云压得很低,如同烟雾翻滚,可以用手触摸。猪在圈里安静地睡觉,虎皮鹦鹉在檐下睁着眼站着,大公鸡率领一群母鸡,不知发了什么魔症,全都不进窝睡觉,飞到院墙上,排成一队蹲着。紫荆点上两盏灯。一盏在老太婆屋里,照着黄毛激动不安的脸;一盏在堂屋里,照着她洗韭菜切腊肉。天气阴郁,被褥返潮,老太太心情不好,嘴里发出叹气声。紫荆说:你给你瞎娘说说话解闷,我剁馅包饺子,一会儿就好,你们别急。
在紫荆叮叮咚咚的剁馅声中,黄毛把疲乏的身体倚在墙壁上,天南海北地给老太婆讲开了。瞎娘,你听没听说过,王戈庄有一个女人清晨起来打水,突然看到井里有一朵蒲团大的红荷花,红荷花托着一个又白又胖的娃娃,女人被迷了本性,一头栽下去,淹死啦——荷花娃娃是勾死鬼变的,老太婆说——有一天下大雨,八个泥瓦匠跑到一座破庙里去避雨,那个雷呀,闪呀,连了片,成了蛋,火球在庙门前滚来滚去,庙里的人都吓得没了魂。其中一个说,我们八个人中,不知谁办过昧心事,不能让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谁有罪谁就出去。可是谁肯出去呢?于是你推我,我推你,混成一团,纠缠不清。又一个人说,这样吧,大伙儿都摘下斗笠来,从庙门往外扔,谁的斗笠被风刮出去,谁就出去受死。有一个人大着胆子拉开庙门,风呀雨呀呼啦啦地扑进来。大家轮流着往外扔斗笠,扔一个刮回一个,一直扔了七个,全都刮回来。只剩下一个人啦,他战战兢兢地拿起斗笠往外一扔,一阵邪风把斗笠卷跑了,那七个人说,说是你啦,出去吧。他哪里肯出?七个人不由分说,抬起来就把他扔出去啦——怎么样呢?这个人给劈死了没有?——瞎娘,你听我说。那个人被扔出去后,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祷告着,老天呀,老天,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他正祷告着,听到身后唿隆一声响,那座破庙整个儿坍了,四面墙往里倒,屋顶往下压,七个人一个也没逃出去,包了一个人馅大饺子——哎哟,竟会有这等事!老太婆连声感叹着。阴郁天气带给她的不快全都消失了。正当她兴致勃勃地听着黄毛讲下一个故事时,紫荆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老太太余兴未消,说好了让黄毛吃过饭后接着给她讲。紫荆端过一碗海蜇皮,一碟松花蛋,对着黄毛撅了撅嘴说:后窗洞里有瓶酒。你喝两口吧,解解乏。老太婆说:喝点吧,出了一天力。黄毛拿过酒来,咬开瓶盖,连喝了三大口,酒劲很快上来,他的脸上泛出桃花般的艳红。紫荆从他手里把酒瓶夺过来,咕咚灌进一口,眼泪顿时盈了眶。黄毛的脸飘浮在袅袅的白色蒸气里,像个幻影一样忽远忽近。
吃过饭后,院子里的水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树枝和瓦檐都响起来。三个人都不敢出声。还是老太婆说:下雨啦,紫荆去盖上咸菜缸,落进了雨水会生蛆。紫荆说:盖好啦。黄毛说:这下不用水种棉花啦。今日白打了一口井。紫荆说:你先别高兴,还不知道能不能下大呢。黄毛说:已经下大啦。你听,已经下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