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蛤蟆在泥土里呱呱地叫着。
一群蚯蚓把泥土翻出来。
一只猫头鹰在坟头上大笑一声。
老太婆心里猛一哆嗦,鼻子里满是春天的气息:青草的苦涩味儿和浅黄色迎春花淡淡的香气。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儿媳妇房里传出来。这是欢乐的笑声,她分辨出来了。她知道紫荆在被窝里做了什么好梦。但这笑声很短促,像一声欢乐的喊叫,很快就沉寂了。接下去传来的是不断地翻身的声音。她想象着那个年轻火热的身体是怎样在被窝里烦乱地翻滚着。撩开被子的声音也传过来了。几秒钟后,她闻到了那股子年轻人特有的灼热的气味。终于一切又沉寂下去,紫荆轻轻地、长长地笑了一声,这笑声浸满了悲哀和忧愁。老太婆不由得叹息一声,手又下意识地伸出去,单单地摸着那只光滑的凤。凤呀!凤呀!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尾,你活了,你身上有了温度,你的羽毛全扎煞开,好像孔雀开了屏……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太阳正嘎嘎吱吱地响着,像一条老牛车一样在爬着上坡路。红光撞到云霞时,吱溜吱溜叫着,村西头响起一声鸡鸣。公鸡叫声很长,拖腔和回音都是百里挑一。公鸡一叫,窗外鸡窝里的母鸡便焦躁不安了,一个个用头撞击堵窝的木板。养在厢房里的那头小母牛也哞哞地叫起来。
她听到儿媳穿衣的声音。房门响。鸡出窝,鸡翅膀扑棱棱地扇动空气。点燃火柴,柴草哔叭。涮锅声。
娘,起来了吗?夜里睡得好吗?紫荆问着,把洗脸水放在老太婆面前,老太婆探出头,紫荆一手卡着老太婆的脖子,一手拿着毛巾把老太婆的脸洗得噗噜噗噜响。她的动作很有力,但不粗鲁。老人在她手下,像个温顺的孩子,帮婆婆穿衣时,紫荆用三个指头捏住婆婆干瘪的乳房,嘻嘻地笑着说他就是叼着这个东西长大的吗?婆婆愣了愣,感慨地说:荆啊荆,你可真能呀,谁家的儿媳妇还跟婆婆说这种话。这怕什么?紫荆说,那怕什么?我想起他那么个大小伙子,再看看您这个干瘪奶子,就觉得心一下子很远很远地移开啦。婆婆说:一辈一辈的,都是这么着。女人的奶子是男人的耍物,孩子的干粮,男人耍够了,孩子长大了,它也就干巴啦,像一朵花,败了,蔫了,没人看啦,也没人要啦。老太婆感慨万端地说着,紫荆呀,你到队伍上去找他吧,男人的心是水上的浮萍,没有根的草呀,离开的时间长了,恩情就淡了,心就凉啦,你去找他,有了孩子,就给他拴上了鼻绳,想跑也跑不了啦……
娘,您盖被子怎么这么费呀。叠着被,紫荆说,您摸摸看,游龙戏凤都发了白,起了毛,难道您夜里摸着它们睡觉吗?——是的,是摸着它们,我摸着凤就像摸着你,摸着龙就像摸着天球,摸着摸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梦见你们俩一块儿,高高兴兴地飞上了天。——娘呀,我是只草窝里的母鸡,上不了天,这是您儿子说的——你去吧,去找他吧,别记挂着我,我摸索着也能照顾自己——我不去,我不去,娘,我舍不得离你哪。她笑了笑,很重地吸着鼻子。——孩子,你可别难受,你可别哭。老太婆把枯柴般的手指伸出来,在空中摸索着说,紫荆,碰上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我瞎老婆子的福气,可是我连你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怕让我看你一眼,让我的眼亮那么一霎霎,亮过了嘎崩一声就死啦我也情愿……老太婆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起来。
哎哟,娘哎,看不见我是您的福气呀!我这副模样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带着棍子看。你不信?真的,我才不会骗你哩。那年,俺娘家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照相的是个紫脸小青年,大家都去看,我想,到底也算来到这人世上一趟,照张相,美一回,也不枉活了一辈子。我就那么往照相机前一站,只听到机子里喀嚓一声响,那个紫脸小青年从黑布里钻出来,对我说,丑八怪,家去拿钱赔我的机子吧!我说,怎么啦?他说,你长得太难看啦,连我的镜头都给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