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不掉的,我知道洗不掉的。
很好洗,指导员,一下就洗掉啦。
这是淤血,水是洗不掉的。
不是淤血是紫药水。
通讯员捞出毛巾,对准指导员的眼眶子抹了一把,毛巾上沾满了紫色。难道你还不信吗?指导员?通讯员说,是紫药水。
你,你,是你们搞的?
通讯员和卫生员搔着脖子笑起来。
他气得双手发抖,什么也没说,就把脸浸到脸盆里。他涂了满脸肥皂,把一盆水洗得乌紫。
他的“窥像癖”被紫药水治好了。他把连长的望远镜挂在墙上。清查工作和粘贴妻子的工作也都结束了。营里批准了他的探家报告,就在他即将成行的时候,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后来当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面对着缓缓逝去的流水冥思苦想的时候,他认为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按着早就设计好了的程序。
肖连长被选送到军区步校进修,上级派来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小伙子来代职。小伙子清秀俊雅,嘴里镶着一颗不锈钢牙齿,他是个摄影爱好者,水平一般,总爱咔嚓。那天早晨,新来的连长心血来潮,想把照相机嫁接到望远镜上,然后给那个塑像拍一张照片。指导员很感兴趣地望着他。他面前摆着螺丝刀子小扳手,铁丝皮线蜡烛头。他年轻的鼻子上挂着汗珠,钢牙龇出来,嘴角抽动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果真把照相机和望远镜连接在一起,端在手里,很像一件新式武器。小连长把镜头远远地对准塑像时,牙痛似的哼了一声。他回转身,怒气冲冲地说:指导员,你快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简直是滑稽饱和,简直是创造奇迹。他咔嚓咔嚓按着快门。给你,指导员,小连长把望远镜从照相机上摘下来,递给他,身体退后一步,让出了窗台。
他拿起了望远镜,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望远镜圈。太阳刚出来,湖上像燃烧着一个大火把,火把烧着他,如同烧着他的心。与他的妻子融为一体的塑像消失了。湖上立着一块披着大红布的白石头。渔女或是村姑的头从红布中露出来,好像火炉上烤着的献牲。那张一看到就令他心跳不止的脸在炉火的烤炙下变了模样,变得狰狞可怖,轻佻淫荡。这种感觉像根硬刺一样扎在他的心脏上,使他时刻都不敢忘记。他感到怒不可遏,那块大红布像一贴狗皮膏药牢牢地贴在他的感觉里,使他的眼前不时地掠过鸦群般的暗影。小连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发着议论,语多涉讥刺,充满硝烟气息。他的思绪像橡皮一样被小连长的一个个冲击波鼓动着,有时膨胀有时收缩,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灵窍都被这块红布遮住了,思维能力麻木呆滞,好像陷身在红色的淤泥里。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这块红布如此反感,即使他后来坐在故乡小河边冥思苦想时也没搞清楚。
小连长骂骂咧咧地出去啦。他放下望远镜,把妻子那张照片拿出来一看,顿时惊愕得手脚发凉。她脸上的各种色块全漶了,眉眼模糊成一团,原先那么多情娴静的面孔竟变成一个调色碟子,那个洁白如玉的身体接在调色碟子上,产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感。他把照片扔进抽屉,站起来,脑袋里像装进了一窝蜜蜂。他看到桌子和椅子全飘起来,水泥地面上爬动着成群结队的蚂蚁,月牙湖畔响起湖水的喧哗声,不用望远镜他就看到湖边五颜六色地站满了人群,人们还继续往那儿涌,还继续往人团上焊接人,一直焊接到很远的交通要道上,汽车被堵塞住了,排成几条长龙,司机焦急地鸣着喇叭,整个城市都被震动了。
他烦躁不安地走进饭堂,那个一向谦恭和顺的一排长正对着炊事班长大发脾气,炊事班长把稀饭烧焦了,竹片笼屉着了火,馒头们全都乌黑釉亮,好像优质陶瓷。
你是怎么搞的?嗯?你的心呢?脑子呢?你这个炊事班长还想转志愿兵?转了志愿兵你会把伙房彻底炸平。一排长大声训斥着,炊事班长垂头丧气,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腿。
整整一天,七连仿佛在做恶梦,值勤点上那四个战士还没吃早饭,隔五分钟就往连部摇一次电话,催人去换岗。值星排长说,已经派出十二个战士去换岗,全都像石头扔进了大海。最后,小连长亲自带队出发。四十分钟后,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话筒,听到了小连长的声音。小连长说;指导员,我在医院跟你通话,湖边发生事故,好多人落水,我们的战士们跳湖救人,耽误了换哨。
那天晚上空气潮湿,熄灯号吹后很长时间,他还丝毫没有睡意,小连长打着很响的呼噜,还不时迸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梦话。他翻来覆去地滚动着,想尽了各种各样催眠的方法,但一闭上眼睛,那块红布就在眼前飘动,像火焰一样灼着他的面颊。他的心里一阵冷一阵热,间歇性的无名恼怒折磨得他几次想吼叫起来。最后,他把脸贴在枕头上,强迫自己数枕头下手表走动的声响。手表机芯里的齿轮转动声惊天动地,震动得他的耳膜痛,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干那件事情了。那块红布,那团邪火,那贴狗皮膏药,那根芒刺,是一切混乱现象的根本原因。他悄悄地穿衣下床,一缕月光射进窗户,照着地板上小连长的皮鞋和拖鞋,皮鞋状如军舰,拖鞋形似舢板,一起停泊在浅蓝色的月光中。他扎好腰带,挎上手枪,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便悄悄地出了门。营院门口的哨兵,向他行持枪注目礼,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我要去查哨。
很快地他便走上了那条通向湖边也通向哨所的水泥路,路外侧是一片法国梧桐,半圆的月亮在他右上方的天空上,天空是中庸的银灰色,月光浅浅地照着,法国梧桐叶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枝叶间不时有飒飒的响动。他走得很冲,在离塑像几十米的时候,他便跳下水泥路,在疏密有致的树木间穿行,他突然想起那个漂亮姑娘啃树皮的情景和化石般的老人,但这些表象如同雷电,一闪即逝,闪电照亮了的是那块红布,那块红布忽明忽暗,但始终存在着,一刻也没有从他的意识里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