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号这一天,原本是星期天,为避免凑热闹,部队把星期六当成星期天过。连长去医院割治鸡眼去啦,连部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急急忙忙起了床,心不在焉地跟值星排长聊了几句。在伙房里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个馒头。一个班长拉他去打扑克,他说有重要材料要写,他那副神情把那个班长吓了一大跳。
他走回连部时,与匆匆往外走的卫生员撞了一个满怀,卫生员背后跟着通讯员。他用力瞪了卫生员一眼,大声问:你们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卫生员张口结舌,双手急忙插进裤兜。通讯员把卫生员拉到一边去,大大方方地说:指导员,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办,我们想请假去新华书店买书。他说:去吧,你们快去吧,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你们上街要注意军容风纪。他伸出两个指头,把通讯员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通讯员和卫生员走啦,他插上门,从抽屉里摸出望远镜,又趴在窗台上。
太阳正在往外钻,无数又厚又重的云团在地平线上方等着它。它在云与地的夹缝里羞怯怯地呆了五分钟,流散出汹涌的霞光。她全身沐浴在光的浪潮里,正眉目含情、艾艾怨怨地向他致以早晨的问候。云下的太阳红得像血,颤抖不止,这是坏天气的先兆,他当时可没有想到什么天气,他只是感觉到她的艾怨情绪要比往日浓重得多。她的脸上似乎还有露珠般的东西在滚动,那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肌肤也像成熟的花瓣那样,暗寓着凋零前的悲凉。
这天早晨,渔女或是村姑塑像的非凡表情触发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感情。他恍然觉得站在湖水中的是他早就熟识的一个女人。也是在一个早晨,他和衣躺在炕上,似睡非睡,阳光穿过窗棂,斜照在墙壁上,又折射回来,在炕角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女人,她遍体金黄,正用模糊的泪眼看着他。她手提着一件藕色褂子(褂子的颜色激起他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仿佛在说:你娶我干什么?娶我单单为了照顾你娘吗?那你还不如花钱雇个老妈子……
塑像好像是从他妻子身上脱下的模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他很麻木地想着。他忽然记起曾把她的一张照片扔在抽屉里,撕成了八块,那些碎片不会丢失,除非抽屉里跑进耗子。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对妻子的艾怨无动于衷,记得当初相亲时,她的容貌还令他满意,后来她坐着毛驴来啦,毛驴背上搭着一条红毯子,她两腿在一边,侧坐在毛驴上,穿着一件藕色新褂子。她一下毛驴正踩在一汪泥水上,摔了一个大跟斗,从地上爬起来,她原先红扑扑的脸就变得跟褂子一个颜色,这种颜色使她丑陋不堪。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多么漂亮多么柔和的颜色啊!
望远镜里,她变成了那种令人心旌摇荡的藕色。太阳钻进了重云,天色晦暗,他的心愁苦不堪,他多次陷入迷惘状态。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她,但每次都摸到虚空,从迷惘状态中惊醒。
中午,他在玻璃板上拼凑着照片。他记得这是一张二寸照片,显然是走乡串巷的二把刀照相师的作品,她的脸暗淡苍白。他看了一眼照片,便把她一撕两半,叠起来又一撕,她成了四半。连长正好闯进来,问:老孙,撕什么?他说:一张扑克牌。他把她的残骸扔在一个盛杂物的抽屉里。现在,从生锈的图钉和曲别针之间,他把她的残骸一一拣出来。他先拿起她的一块脸,用胶水固定在一张很白的纸上。这块脸上有她一只乌黑的眼睛,正阴郁地盯着他。他又拿起另一块脸拼凑上去,这时,她的额头出现了,两只眼睛并列起来,那种阴郁的神色减弱了。她的鼻子正中开了一道缝。他很快把她的嘴和下巴以及其他部位拼接到她的鼻子下。白纸上复原了她的半身像。她的脸上有两道裂痕,交叉成一个十字形,裂痕处衔接不好,留下一些锯齿状的空间。她的脸变得很恐怖很残酷,那两只黑眼睛里有一种仇视他的神色。紫荆,他低低地叫她一声,我真不该把你作践成这般模样。让你挂在十字架上,还不如烧了你好。他点燃火柴后,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用三角板把照片压平,取出了一盒金鱼牌彩色绘画笔,开始为妻子涂红抹绿。他用黑笔把她的头发涂得漆黑发亮,又细细地勾勒出两条掉梢的眉毛;他用黄笔把她的脸涂得像一个成熟的金橘;他用红笔把她的双唇涂得鲜红。这样,妻子就面如金橘,唇如樱桃,目如葡萄,照片上洋溢着水果的气味。那两道交叉的裂纹变成了两条浅浅的暗影,退到鲜艳的亮色后边去了。
他又拿起望远镜时,已是下午两点钟光景,太阳从云层中探出金色的柱脚,斜照着月牙湖水,也斜照着湖中的塑像。塑像也是面如金橘,唇如樱桃,目如葡萄。看着塑像的脸想着妻子的脸他感动极了,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看着塑像美妙的身躯想着妻子那短短的一截花格子布盖着的胸脯,他懊恼极了,这是事情的另一方面,但这个缺憾不久就得到了弥补。在不久后的清查运动中,班长们缴上来一堆照片。那时他精神亢奋地把照片全拨拉到抽屉里去。班长们走了之后,他看着那些照片,灵机发动,把战士们照片上的塑像剪下身体,和妻子的照片头粘接在一起,妻子和塑像合为一体,尽管妻子的头大了一些,与塑像的身体不合比例,但他连续凝视了几分钟之后,所有不和谐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感到妻子就是塑像,塑像就是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