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开心地笑起来:紫荆呀,你是逗着我笑哩。东胡同里你大娘说你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肉肉的,让人爱不够哩——我长得不好,你别听大娘瞎咧咧。说着话,紫荆感到一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胸口,话语低了下去,喉咙发哽,她把头低垂在老太婆胸前,双膝跪在炕上,说:不信,那您就摸摸吧,您摸摸您这个儿媳妇是多么丑,您儿子不喜欢她,见了她就翻白眼珠子……
老太婆枯柴棒一样的手指在紫荆粉嘟嘟的脸上移动着。你可别哭,闺女,别哭啦。你的眼睫毛是这么长,像麦芒子一样。闺女,你也知道,儿子不由娘。你的眉毛就像那弯勾月儿一样。他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就走了吧,闺女,我不怨你。你满脸的细皮嫩肉。你去给我买点吃了睡觉那种药。闺女,你可不能哭,你一哭,就把我的心揉碎啦。这弯勾月儿一样的眉毛,这一脸的细皮嫩肉,这麦芒子一样的睫毛……
她对着他甜甜地笑着。她那两只充满热情的眼睛正灼热地望着他。稍稍嫌大的嘴微张着,嘴唇微有点撅,像生气又像撒娇。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呢?我怎么会毫无理由地反感她呢?某市警备区七连指导员孙天球独自枯坐在连部里,用汗津津的手指抚摸着紫荆破碎的脸——照片是撕破过的,他认真端详着,眼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深思熟虑的青蓝色光辉。照片重新粘合后,脸上留下两条瘢痕,头发也像梳开了一条深深的缝。前年探家时,妻子塞到他挎包里一双花鞋垫子,回来一看,鞋垫子中央夹着一张照片,他把鞋垫子塞进皮鞋,把照片撕成几半,扔到抽屉里。我为什么要撕破她呢?我真有点糊涂……孙天球懊丧地捶打着脑袋,嗓子里像要冒火。
连部墙上挂着两面邻近小学校赠送的大镜子,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脸,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背。他的脸瘦瘦的,下巴稍稍有点长。这稍长的下巴配上他藏在浓密眉毛下的一双锐利的黑眼睛,面部表情显得坚毅固执,甚至有些残忍的成分时隐时现。在警备区的十几个指导员中,数着他才貌双全,头头们很器重他。他的脸在镜子里晃动了几下。连长洗澡回来啦。他低着头,说:老肖——连长姓肖——我想探家。肖连长狡黠地挤挤眼,说:怎么,禁欲主义者,想老婆啦?——是的,是想老婆啦,他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老兄,连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说,老兄,你把这码子事办完了再走。大旱三年,不差这点雾露。或者,写封信让弟妹来,让大哥也沾点光。你甭瞪眼,仅仅是拆洗拆洗被子而已——他把连长投掷过来的纸团慢慢剥开,展平,看着,说:你不知道我母亲双目失明,瘫痪在炕上,我妻子离不开家吗?——真该往报社写篇稿子,表扬表扬模范老婆!兄弟,你真他妈的好福气,娶着这样的孝顺老婆。弟妹长得怎么样?嘿,管她怎么样,凭着这点心灵美就够意思啦。
在连长杂七拉八的话语声中,他读完了通知,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连长。连长翻腾着衣服口袋,把纸头、烟蒂、空弹壳、玻璃球摆了一桌子。看着我干什么?连长发现他两眼发直地望着自己,便说,这种事儿你不是有兴趣吗?连长把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绿色的塑料小桶,几步走过来,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片,用手指点着说:政治部里这些老兄,吃饱了没事干就编发通知。“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听听,都是些什么词儿,有限的水平无限的高度,简直是有点扯蛋的干活。一帮子当兵的,天天执勤训练,上哨挺得像根棍,下哨累得像根棍,到哪里去搞黄色图片。连长发着牢骚,躺到床上,双脚搭在床头上,皮鞋底上不知何时踩进一颗图钉,凸起的钉头已磨得跟鞋底一样平,在窗玻璃里透进来的阳光里,图钉很亮地闪烁着。让查就查吧,查不出来是一回事,不查是一回事。今晚开个军人大会,我动员一下。他懒洋洋地说。
连长躺在床上,打饱嗝似的笑了一声。行啊,连长说,你看着办办就行了,弄完了你就回去鹊桥会。老孙,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你是个太监呢。——什么意思?他阴沉沉地问。——没有意思。连长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高声喊叫通讯员。
通讯员是个挺挺拔拔的大小伙子,个头在一米八十左右,膀阔腰圆,耳大面方,一身一号军装撑得绷绷紧,半截子通红的手腕子露在外边。连长让通讯员给他洗衣服。通讯员冷冷地瞅了连长一眼,嘴唇猛地撅了起来。你撅什么嘴?连长说,告诉你,撅嘴骡子不值匹驴钱。我也告诉你,连长,我是来当兵的,是来为祖国服务,不是来当你的老妈子,更不是骡子更不是驴。通讯员恶狠狠地说。他的气派很大,把黑黑瘦瘦的连长比得猥琐渺小,同样是人,为什么要我侍候你?星期天都要为你洗衣服,这是哪个条令上规定的?通讯员虎虎地质问着连长。你必须给我洗衣服,你还得给我打洗脸水,把牙膏给我挤到牙刷上,还得给我铺被子叠被子,懂不懂?这是光荣传统,内部条令。等你熬成连长时,你的通讯员也会这样干。连长训斥着通讯员。通讯员轻蔑地歪了歪嘴,说:我才不当这倒霉连长哩。我回家去卖冰棍也比你这个破连长出息大。通讯员提起绿色塑料桶,嘟嘟哝哝地走出门,在门口,他很响地喊了一句:简直是活生生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连长笑眯眯地看着通讯员走了。他说:这个熊兵,别看他这么顶顶撞撞的,我却是越来越喜欢他。我就讨厌那种像哈巴狗子一样的通讯员,踢他一脚他就摇摇尾巴,连叫一声都不敢——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咬死你哩,你说是不是,伙计?——也许吧!他很疲乏地搭理着连长——伙计,这清查的事,你就看着办吧,牢骚归牢骚,执行归执行。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动了你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