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山畜牧机械制造厂——拉拉——小康牌饲料粉碎机——拉拉——小巧灵便,耗能小效率高适用于小型养殖场本厂地址在——拉拉拉拉……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商品信息不断被雷电干扰打断。他烦恼地摇摇头,把袖珍记事簿装进口袋,关掉疯狂的收音机,身体调整了一下,更舒适地仰在尼龙布睡椅上。他坐在一所平顶建筑宽敞的前廊里,面前对着深绿色模压塑料瓦檐下飞泻而下的雨水。头顶上的瓦片被急雨抽打得一片欢腾。他的视线从檐水的缝隙里懒洋洋地射出去。急雨在天地间编织着一张银灰色的巨网,风吹雨丝,如同网在水上漂。从风雨的网中,滑过来一个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怪物。他抻着褐色的细长脖颈,凸着滚珠般的喉结,一层水珠立在脸上,像凝结了的胶水。他的脚搅着葱茏的绿草地,碰落草上的水珠,留下深刻的痕迹。——老东西,你还没死?他骂了一声。大雨天你也不安生。告诉你,蜕下你那些乱毛吧,想上天?好好生产多赚钱去坐飞机么!——他无聊地跟老东西说着话,老东西管自蹒跚着,连眼珠都不倾斜过来。雨变得时疏时密,地上升腾起雾气,雨丝射进雾幛,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老东西一边走一边像落汤鸡一样抖搂羽毛,把水珠甩得四处飞迸。正南方不时有血红色的闪电撕开铅灰色的云层,闪电像一棵棵落尽叶子的树,有时也像吐着信子乱窜的蛇,有时还像一串串珍珠项链。闪电过后,他看到老东西走到白杨树下,索索抖着,仰起脸来往树冠上望,看样子似乎要爬树,双腿之间,却哗哗地喷出尿来。他厌恶地转移视线,满眼里充斥进颤抖的闪电。闪电距离不等,他倾听着空气急剧膨胀的声音,计算着闪电的远近,消磨着寂寞的时辰。他的目光一直在望着那条从草甸子里爬出来的小路。现在小路是褐色的,他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截,路的其他部分隐没在迷蒙的雾气里。如果她现在回来,她头上的火光一定会驱开路上的迷雾,他暗暗地想着她。闪电继续撕扯着云片,冲击着空气,制造着壮美的景色。辽阔的草甸子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绿色的草皮在闪电下急剧地变幻色调。有时,悬在低空的雾气被风吹出洞罅,如同嶙峋的怪石。从雾的眼里,他似乎看到了草甸子中央那片长年积水的洼地,那里鱼虾蕃多,还有螃蟹青蛙癞蛤蟆,蜻蜓幼虫青草蛇。芦苇、蒲草从四面八方把洼地围起来。测绘大队的绘图员坐在直升飞机上看着这块洼地,说它像草甸子的一只眼睛,眼睛周围生满了绿色的睫毛。当地人把这块洼地叫“洼子”。他的爹曾经对他说过:蝈蝈,到洼子里割芦苇去吧,卖点钱,你自己手里也活泛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讨厌别人称呼自己的乳名“蝈蝈”,连爹娘也不例外。他也讨厌这块积水的洼地。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跟现在不一样。他的目光亲切地抚摸着忽隐忽现的草地,芦苇圈成的高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洼子里晶亮的水。她说:这是一个很美的小湖泊,简直像一个梦!我们就叫它梦湖吧。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尽管他熟知这句名言,但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还是如闻天籁,如悟禅机,如醍醐灌顶。笼罩草地的雾动荡游移,颜色如同澳大利亚奶牛吃了中国饲料后分泌出的奶水,白中透着浅蓝。杂花盛开的草地和亭亭如竹的芦苇在雾中变幻莫测。很遗憾,看不到梦湖里的水和水上的白莲花,他想。但思想是自由的,它生着无法折断的翅膀。于是他扇动翅膀飞到雨云中,强有力的空气涡流上下颠簸着他,冰冷的雨丝和黄豆大小的冰雹抽打着他的翅膀。雨水落在他翠绿色的羽毛上,如同落在濡不湿的荷叶上。他鸟瞰着梦湖,湖上开放着花朵般的白雾。他逐渐降低高度,感到雾气像水一样托住了他。他耳边清晰地传来雨点敲破湖面的声音、雨点撩逗芦苇的声音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嗅到了湖水的微腥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爸爸!一个五岁的女孩手持一支玩具冲锋枪从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跑出来,乳白色的房门在女孩身后自动合起来。在这一瞬间,走廊里就溢满了卧房的温馨气息。爸爸,女孩把冲锋枪抵到他的腰间,高声喊着。他闭着眼睛,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蝈蝈!女孩把冲锋枪移到他的肚子上,用力戳了一下。蝈蝈!爸爸!女孩嘶着嗓子叫。他猛然惊醒,唇边似乎还留着芦苇的清香。你这个小蛐蛐!他弯腰把女孩抱起来,女孩骑在他的腿上。捣什么乱?爸爸好不容易才睡着。你的铁臂阿童木看完了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呢?木偶匹诺曹?孙猴子猪八戒?都看完了?那就等着吧,等猫眼阿姨从县里回来。她不是说好了要给你买连环画吗?别胡搅了,爸爸肚子里的故事早被你掏光了。爸爸坐在这儿看雨呢。是的是的,她今天一定回来。爸爸比你还着急。对,爸爸下星期去农科院找张爷爷。你跟着猫眼阿姨去睡。想找你妈妈吗?好好好,别哭,不去,我们不去……
爸爸,你给我学蝈蝈叫。女孩命令道。那你要先学蛐蛐叫。他讨价还价地说。你先叫。你先叫。咱俩一起叫。好,一起叫。他撅起嘴,女孩绷紧唇,走廊里响起“吱吱吱”、“吱吱吱”的响声。走廊外边有十几株茁壮的向日葵,向日葵肥硕的叶子背面,有一只翠绿的昆虫,抖动着触须,谛听着走廊里的叫声。廊檐的滴水越来越细小,瓦上的雨声也越来越单薄。草甸子里响起一阵阵青草拔节的声音。急雨的间隙里,天色愈加晦暗,灰白色的云团从南边缓慢地涌过来,青草尖儿,树叶片儿,仿佛预感到灾难,战战栗栗地抖着,也许它们没有抖,而是人的感觉在抖。“喀喇喇”——忽然在头顶上亮了灼目的闪电响了短促的雷声。爸爸!女孩惊叫一声扎到了他的怀里。蛐蛐,别怕。快抬起头来看,看那枝状闪电。他的话音未落,又一个焦雷炸响了。女孩把脑袋埋在他的胳肢窝里,不敢抬起来,胆小鬼!你还想当政治家、铁女人,被小小雷电吓成这样。他捏着女孩的鼻子,硬把她的脸转到外边,让她看着一个连一个的闪电。女孩的耳朵里嗡嗡响,爸爸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见。她睁大眼睛,望着廊外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奶奶说过,这棵白杨树和爸爸同岁,可是它比爸爸高多了。树上有三个喜鹊窝,喜鹊妈妈正在喂养小喜鹊。她曾经苦苦哀求爸爸,让他上树掏一只小喜鹊,可爸爸总是不答应。后来,猫眼阿姨给她买了一只铁皮花喜鹊,上足了发条能像青蛙一样乱蹦。闪电越来越密集。女孩看到眼前火光闪闪,一条条贼亮的火绳子在白杨树上穿来穿去,喜鹊巢里着了火,几只小喜鹊像落叶一样飘下来。女孩叫了一声。火光火绳忽然消逝了。白杨树枝叶间乱蓬蓬地飞着喜鹊。爸爸!女孩叫。小喜鹊!几只小喜鹊在树下扑棱着,雨水很快就打湿了它们未扎全的羽毛,它们全身滚满了泥巴。女孩使劲挣扎着,想挣脱爸爸的手,但爸爸把她搂得很紧。这时,又一团火光把黑色的白杨树照亮,油亮的白杨树叶像枫叶一样鲜红。火光陡然拉成一条垂直的金线,从树梢贴着树干一直到地,五个乒乓球大小的黄色火球沿着金线上下飞动,犹如五个互相追逐着的小动物。几秒钟后,小火球猛然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黄中透着绿的大火球,从树上滚下来。火球约有儿童足球那么大,非常轻巧灵活,像实心的又像空心的,一边滚动,一边还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他听到身后牛棚里的奶牛沉闷地叫了一声,蓦然一惊,脱口喊出:球状闪电!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女孩一下滚地,爬起来追赶那个在走廊前滚来滚去的火球。火球做着复杂的运动,逗得女孩也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火球和女儿,像看着两个小精灵在跳舞。就这样持续了大约有二十秒钟,火球稳稳地落在地上。女孩跑上去,飞踢一脚。射门!她喊。火球应声而起,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穿过墙壁进入牛棚。没等他站起来,就听到脑后一声巨响。他似乎听到了奶牛们像墙壁一样倒下去,鼻子里嗅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身体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