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厚的汉子又把烟递给那个蹲在椅子上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怀疑地看着小伙子生着一层柔软茸毛的黄嘴巴,问:你也是——是,小伙子说,老婆生孩子,生孩子也要排队挨号哩。他的话语中,透出一股强烈的当家作主的大男子汉的味道。他推开憨厚汉子递过来的纸烟,说:这烟没劲,不过瘾,我还是抽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腻发亮的烟荷包和一支假玉嘴湘妃竹竿的铜锅烟袋,老练地吸起来。
他被这个小大人强烈地吸引住了,他专注地看着他,总感到这是一个假冒大人的恶作剧的顽童。
门外传来叫声:陈老三,快点,你老婆生啦。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收拾起烟荷包,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他更没想到这个小毛孩子竟叫“陈老三”,他感到这个小小陈老三身上隐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他跟出去,看到陈老三把停在路边的小马车赶过来,熟练地吆着马,调转了车头,把鞭子插在后鞦上,提着一床被子进了那间屋。陈老三把被子包着的女人像搬麻袋一样搬出来,粗手粗脚地扔在车上;又进去一趟,抱出了婴儿。他听到陈老三对车上的女人说:哎,接着娃娃,你挺起来,别出这个熊样,人都是自己娇惯自己,你看到马下驹子牛下犊子了吗?坐好,走喽。车过门诊室,陈老三对着他招招手,说:大哥,明年老婆生娃时再见。
半夜时分,憨厚汉子的老婆也生了。门诊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便走出去,在房子前来回走动。月亮升到中天,四周寂然无声。突然,紫荆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从屋里传出来,他站在门口,双手扶着冰冷的门框,全身上下有凉透了的感觉。紫荆的哭叫声越来越高,他的泪水不知不觉流到腮上。他用力推门,门是插上的,他恍然觉得这不是间产房而是间屠宰房,他的妻子正被人宰杀着,发出那种垂死前的挣扎声。后来,嘶叫声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聚起全部的精神等待着那一声圣洁的儿啼。但是没有儿啼,屋里传出女人的低语声——五百吗——一千吧——紫荆,你是想要个死孩子呢,还是想要个活孩子?孩子已经窒息了,还有半小时,你好好配合,生他出来,我还能救活他,要是超过半小时,就没希望了——让她丈夫进来吗?——不,不,不要他进来(这是紫荆的声音)。
孩子,你出来吧!他默默地祝祷着。在这样的关头,他宁愿天地间存在着无数助人为乐的神灵,而不愿做一个唯物论者。孩子,你干么不出来?难道你怕见爸爸吗?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东边出,月亮在西边落。东边是血光,西边是银光。这时,他听到紫荆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他的心很沉地落下去,不祥的云团一下子蒙住了他的眼。屋子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拍打肉体的声音。——哭呀——他听到一个女人说——狠打,打这个狗小子,看他哭不哭。
他站在门口,惘然不知所措。一声响亮的婴啼,把他惊醒,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听着婴啼,他以为是长时间焦急等待引起的幻觉。门往外推开了,他被推下台阶。站定后,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女医生正在脱血迹斑斑的白大褂,那个年轻的护士模样的女人帮她扯下袖子。女医生对着他点点头,慈祥地说:年轻人,崭新的爸爸,进来看看你的儿子吧。他如履薄冰般地进了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在焦虑等待的整整一夜里没出现的现象出现了,他双膝发软,心律紊乱,他恍然觉得,这个孩子生着一头肮脏的黄发。
这个小家伙,懒得真可以,在娘肚里待了少说也有三百五十天。护士模样的女人说。
听着护士的话,他差点没瘫在地上。
进去呀,护士搡了他一把,说,还怕羞呢,看看你制造的头号炸弹。
他站在布幔里,看着紫荆。她躺在产床上,肚子凹下去,脸色惨白,看不见呼吸。在产床旁的一张小床上,放着一个腰扎白绷带的粉红色的婴儿。婴儿正啃着皱皮的手,双目活泼如黑豆,滴溜溜地四下逡巡。婴儿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光秃秃像个小瓢。
他坐在故乡布满白花花碱土的小河床上,回想起了他与这个婴儿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感情纠葛。他原想靠婴儿连结起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桥梁,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婴儿那愤世嫉俗的目光时,他的心就凉啦。固然婴儿头上没有毛,但他已从心理上排斥了这个小妖怪。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围着这母子俩转圈。紫荆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婴儿身上,她坐在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脸,他把饭菜送到她面前,她才把目光从婴儿脸上移开,像陌路人一样看他一眼。
一个月后,他第一次躺在她身边,婴儿拼命嚎哭,嗓子嘶哑得像病猫。她说:求求你,你别靠着我,娃娃怕你。他恼恨地披衣下炕。他一离开,婴儿立刻衔住奶头,咕咚咕咚咽奶水的同时,还从鼻子里发出蒙冤受屈的哼哼声。躺在母亲炕上,他通宵失眠,心中的怒火在时强时弱地燃烧着,但始终未熄灭,他脑子里不时跳出婴儿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他的手腕子扭动着,痉挛着,他觉得这个小东西什么都懂,简直是某个人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