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把香气吹成带状。他是沿着村后的小路走的,他不愿走大街。他穿行在香气弥漫的树林里,看到风动树枝时,白花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样沾着浅蓝的月光飘落下来。槐花有的正在盛开,有的正在凋落,香气来自盛开的花朵,凋谢的花朵发出的是无可奈何的枯萎气息。树下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翻滚。月光猛烈地泻下来,他看清是两条狗在嬉耍,一阵不可名状的愤怒使他弯下腰,摸起一块坷垃,对着两条狗打过去,狗悲惨地叫着,拖拖拉拉地跳到树的暗影里。
站在家门口时,他感到脑海里是一片荒漠般的宁静。小小的门楼,低矮的土墙,寒碜的草屋,全都依然如故。他不敢想象在这个小院里能发生那种事情。他的手几乎要举起来敲打门板,让自己的妻子来开门,然后他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但他的手抬不起来。他明知跳墙入院是深刻的讽刺,但还是要跳。他宁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是那样,他就要跑到村头,找到皮包,返回县城,买上尽可能多的礼物,像一个孝顺儿子多情丈夫一样,正大光明地走进院子。眼下,他只能跳墙头,像鼠窃狗偷,像山猫野兽。令他惊惶不安的是蹲在墙头上那一队鸡。鸡们一律头冲外尾冲里,当头是一只大公鸡,羽毛灿灿地反射着月光,它歪着头,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他寻找着鸡队的空隙想翻墙入院,可是鸡队在公鸡的指挥下,在院墙上急速运动着,使他无法伸手上墙。他怒气上冲,瞅准空子,一把攥住公鸡脖子,用力一拧,鸡脖子很脆地响了一声。他一松手,公鸡头朝下栽在地上,两条腿蹬着,翅膀扑棱着,转了几个圈,就一动不动了。
母鸡们胆怯地挤成一堆,再也不敢捣乱。他攀住墙头,耸身跳进院子。他悄悄地向窗口靠拢,檐下的虎皮鹦鹉唧唧嘎嘎地噪叫着。他踮起脚尖,摘下笼子,伸进手去,捏住一只鹦鹉,用力一挤,那鸟儿的内脏全破裂了。他又攥住了另一只鸟儿,鸟儿的心脏在他手里可怜地跳动着,他的手脖子有点发软,但还是用手把鸟儿捏死了。他屏住呼吸,走到那个熟识的窗户前站定。窗纸被莹莹的月光照得像死人面孔一样惨白。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冲动得站立不稳,耳朵里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猛烈的心跳声和喘息声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咬住嘴唇,感到一股热血顺着牙缝渗进嘴里。他终于稳住了自己,用舌尖在窗纸上慢慢舔出一个二分硬币那么大的洞。他把一只眼睛贴在破洞上往屋里看,屋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坚持着,坚持着,终于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辨别清了悬在墙上的大镜子和挂在墙上的钟表,看清了屋里的箱、柜、橱桌,还有那条磨得溜光的红木炕沿。挂钟突然发了疯,连响十二声,吓得他心脏紧缩。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低语声。他像野兽般呻吟着,他感到心脏像开花炸弹一样迸然炸开,他依稀听到自己胸膛里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嚎叫,格子木窗在一阵疯狂的打击下全部断裂,窗户像墙壁上豁开的一个大嘴。他没有跳进屋去,他就那么把踞着窗户,揿亮了手电筒,月光和手电光一齐闯进屋去,光柱罩住了两个年轻的躯体……你们……你们干得好事……他说,他的头颤抖着,嘴唇哆嗦不听使唤。
是你?紫荆捂着眼,遮掩着刺目的电光。
天球大哥,黄毛双膝跪在炕上,哀求着,天球哥,饶了我们吧……
没有他的事,是我招他来的。紫荆说。
你们这两只狗!他看着他的璀璨的黄发和她光滑的黑发,大声骂。
天球大哥,既然你不喜欢紫荆嫂子,就成全了我们吧。瞎娘就是我的亲娘,我一定把她老人家侍奉好,你无牵无挂地去闯世界……放屁!他怒骂着。在手电光下,紫荆赤裸着的丰腴肉体更激起他满腔怒火。他把手电筒固定在窗台上,举起照相机,把一个胶卷全拍完。闪光灯噼噼闪着蓝色的电火,照得他像春天里的麦苗一样碧绿。他跳上炕,狠狠地踢了黄毛一脚,喊道:滚你的!
他点亮油灯,把电筒熄掉,坐在凳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月光一无遮拦地泻进来,油灯火苗儿鬼火一样跳动着,紫荆背对着他跪着,平静安详。
你说: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聋啦?哑啦?
任凭他怎么吼叫,紫荆一声也不吭,他扳着她的肩头转过她的面来。那麻木冷漠犹如塑像的面孔使他闷得好像要窒息。他把烟头按到她的胸膛上,听着烟头烧灼皮肤的滋啦声,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你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