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和紫荆把猪的耳朵封闭,解除了后顾之忧,打井的事当天就进行了。这天,天上的云团比往日都多,但人们还是照旧挖井,谁也不敢指望老天下雨,县广播站那个公鸭嗓子女广播员的声音早晨在落满灰尘的纸壳喇叭里响起,她播讲了县气象站的气象预报,她说县气象站说今天有小到中雨,紫荆半信半疑。黄毛不屑一顾地说:听兔子叫耽误了种豆子。我知道,县气象站有四十多个人,养着一盆泥鳅,一盆蛤蟆。蛤蟆叫他们就说有小雨,泥鳅翻花他们就说有中雨,蛤蟆也叫泥鳅也翻花他们就说有小到中雨。他们四十多人加起来都不如我爹预报得准。我爹背上有块疤,下雨之前,他背上的疤就发痒。他俩走到地里时,已是半上午光景,黄毛脱掉褂子,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白背心。他一身白肉,但看得出来这白肉很结实,弹性丰富,从他身上发出的那种小野兽的气味使紫荆心里突突乱跳。你先站到一边歇着去吧。等我挖下去两米,你再来戽水。黄毛说。紫荆说:我总不能闲着看吧?黄毛说:你就看吧。还没有个女人看着我干活哩。他深长地叫了一句嫂子。她痛苦地垂下头。
黄毛腿长胳膊长。挖土抡锨的动作大方舒展。他能够左右开弓,巧妙地利用惯性。紫荆看着他干活,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同时感到蚀骨的痛苦。她远远地嗅着他那灼灼逼人的男子气息,感到了男子汉的力量。这才是个活生生的男人,他能用偏方治大病,能贩卖虎皮鹦鹉,还能治疗猪的神经错乱症。她仿佛看到他那黄毛覆盖着的脑瓜子里全是蜂窝一样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藏着成千上万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既实用又有趣,按照他的念头办事就像藏猫猫,一点也不感到吃力。这个男人正日益深入地参加到她的生活中来,他的挺拔光洁的枝干正诱惑着她青春的藤萝往上攀附。这种力量执拗又疯狂,理智的绳索捆绑不住它却又捆绑着它。每当她的感情的浪潮猛烈地冲过来的时候,那个模模糊糊的暗影会突然异常清晰地带着凛然的寒气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暗影的面前,她像中了麻药一样,尽管心里恨不得倒海翻江,但手脚却如同死去一般……
前些天她到集上去,碰到了当姑娘时的同伴双儿。双儿同男人一块赶集。一个头戴人造革皮帽子脚上穿着塑料凉鞋的小男人骑在男人脖子上。双儿怀里抱着一个肉坨子一样的女娃娃。见面后就是一大套家常话。她问:这两个孩子都是你们的?双儿说:是呀。她说:不是不准生二胎吗?双儿说:不准归不准,生孩子归生孩子。她说:那你们领不到独生子女费啦。双儿说:得了吧,别膈应人啦。一月六块破钱,有它富不了,没有它也穷不了。什么年头啦,钱毛得像大风天刮豆叶,谁还稀罕那六块钱!告你说吧,俺这个嫚(她指指怀里的女孩)是花两千块钱买来的(看着紫荆不解的神情,双儿笑起来),不明白?罚款呀,生二胎罚款两千元,不交钱不给落户口,俺村里呀,三胎四胎都有啦。转过年,等这个娃娃下了地,我还要生一个,男孩女孩都不嫌,生一个赚一个,有人有世界。不就是几千块钱吗?俺这个掌柜的,骑着摩托贩虾酱,哪一个月也挣这个数。(她伸出五个指头,男人责备地瞪了她一眼。)你瞪什么眼?紫荆姐又不是外人!(男人笨拙地笑起来。)紫荆姐,你还空着怀?我说你呀,犯的哪门子傻!快生吧,女人要是二十五岁不生头胎,往后出生的孩子,不是豁唇就是毛孩。李戈庄一个老姑娘三十二岁生头胎,生出来孩子一看,天呀,俩头一条腿!把医生都吓晕啦。姐姐,你们为什么还不生?噢(她恍然大悟),你是军官太太,觉悟高呀,不能跟我们这些庄户老婆比呀。(快走吧,啰嗦起来就没完,男人说。)你着什么急,俺姐妹好几年不见啦,想多说几句呢。(紫荆提着一罐虾酱。)双儿说,紫荆姐,你提这罐虾酱,没准就是俺老头子从北海贩来的。(双儿把嘴附到紫荆耳边)紫荆姐,往后你千万别到集上来买虾酱,集上卖的虾酱,掺盐加水,骗人骗狠啦。(走吧,男人恼怒地说。)走啦,紫荆姐,(双儿拍着女孩的屁股说)叫大姨。(女孩呜噜着,嘴里含着一根粉红色的指头。)她提着那罐掺盐加水的虾酱,望着双儿一家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了一大篇双儿的事。在她想着的时候,黄毛的身体渐渐下沉。犹如太阳慢慢落山,后来只剩下一片金黄的颜色,又后来连那片金黄的颜色也消逝了,只有一方一方豆腐块般的泥土,从地平线下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