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要命的塑像终于被甩在身后,姑娘的歌唱声也听不到了。从湖里吹过来的清风擦着他的脸,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满脸的汗水。同志们,在交接哨的时候,他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为军队争了光,让那些小流氓们见识了军人的志气。四个战士哭丧着脸,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为什么那样傻,抚摸着妻子的照片,他想。那天我一回到连部,连长就哈哈大笑,那双漆黑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的指导员!连长拍着我的肩头说,真是绝妙的表演。我说:让他们看看军人的风度。连长说:你别恶心我啦,简直像耍猴。要是有录像机,我录下来让你自己看,看完了你就会去上吊——百分之百地装孙子。我说:连长,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军人难道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让战士们目不转睛地去盯那女人吗?连长说:别“那女人”“那女人”的,那是个女人吗?我没进过什么学校,肚里没学问,但凭着直觉,也知道你们一路歪着脖子佯作悲壮,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两眼好。
连长把望远镜装进皮盒,挂到墙上去,我瞥了一眼敞开着的玻璃窗,从窗里望出去,看到月牙湖银光闪闪,那尊洁白的不知是渔女还是村姑的女裸像也在湖里放出耀眼的光辉。我看不清她身体的细部,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突然一闪,但即刻就被压了下去。太可耻了,我想,要求战士做到的,干部首先要做到。我用力把玻璃窗拉起来,震动得窗框上的尘土飞散起来。我说:连长,不管你施放什么毒气,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连队驻守闹市几十年,红旗不倒,在我们的手里,难道能让红旗沾上污泥浊水吗?因此——连长打断我的话头,龇牙扭嘴地说:防微杜渐,还有,针鼻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对不对?他抬起头来。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我说,我建议,星期六下午党团活动时,让全连到塑像下玩一下午,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看个够看个饱,见多不怪,习惯成自然,虱子多了不痒痒!我说我坚决反对。连长说:那么就看你的本事啦,你能天天带他们去换岗?你能给战士们戴上眼罩?你能每个星期天在塑像前监视着?你不能,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你一手遮不住月牙湖。再说,一个指导员不应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什么是指导员的工作,你比我当然要清楚。
他再也没有去带队换岗,他不愿再受一次罪。后来,当他凝眸渔女或是村姑塑像时,不由得对自己的一些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只因为片刻的动摇,便使他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原先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原来单薄得如同蛋壳。连长到操场上去了,他独自一人关在连部里绞尽脑汁给政治处编写一份材料。屋子里闷热,烟雾使空气混浊,他推开窗户,明亮的湖水和洁白的塑像又跳入他的眼帘。他看到有四块绿色停在塑像前的空地上,心中猛然一惊。他从墙上摘下望远镜,跨到窗前。他把望远镜按到眼上,手调整着焦距,四个战士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他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又转动着镜头,搜索着周围人们的反应。塑像前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照相点的青年们忙着给人照相,小孩子在学步,老太太在卖奶油冰棍,清洁女工往铁撮子里扫冰棍纸。没有人去注意四个战士。战士们仰望着塑像,好像葵花向着太阳,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面容平静如同吃奶的婴儿。那个念头又在他心头一动,像有一条鞭子猛抽了脊背一下,他神经一样紧张,咬着嘴唇,想:不,我决不能这样干!他撤转身,放好望远镜,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四个战士的名字。那四个年轻的面孔像葵花向阳般仰着,是那样专注和恬静。那个念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他坐立不安,窗外盛开的丁香花飞散出紫色的花粉,像毒药一样熏着他。他恍恍惚惚,用力拉上窗户。他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但从雪白中渐渐透出斑驳陆离的污渍来,有的如青蛙蹲在荷叶上,有的如云团在膨胀、蜻蜓站在云团上。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惆怅孤独,魂儿像出了窍。朦朦胧胧中他又把望远镜取下来,关起门,插上销,然后推开窗户,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望远镜扣到了眼上。一片蓝幽幽的水在他眼前晃动,一个巨大的白影子在他眼前晃动,这白影子烫着他的瞳孔,烫着他的心,一种火一样的焦渴折磨着他。终于,他把望远镜定住了。洁白丰满的渔女或是村姑,一丝不挂的渔女或是村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猛跳两下,便再也不跳了。他听到血液在体内发疯般的循环着,遍体肌肤像被无数根通电的银针刺激着。渔女或是村姑侧面对着他,他看到了她的结实的小腿和粗壮的大腿,线条优美的臀部,优雅地弯曲着的腰,耸立的乳房,举起的手背,手中托着的什么东西。一切都是这样近,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的青春气息,看到了血液在她洁白如雪的肌肤内流动着,看到了热情和欲念在她年轻的躯体内骚动着……
连长的踢门声把他惊醒了。他匆忙装好望远镜,挂在墙壁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额头,揉揉又酸又辣的眼睛,才去拨开门插锁。大白天插门干什么?连长不满地嘟哝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病了?连长惊诧地问。没有,我很好。他嘴唇仿佛不得劲地说着,我没事,很好。连长说:你的脸色灰白,像个死人。通讯员!连长大吼一声。那个虎背狼腰的通讯员撞开门,横儿八唧地走进来,不说话,直着两眼望着连长。去,叫卫生员来给指导员看病,连长说。连长,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吗?卫生员和我住在一起,你喊我时,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你直接叫他不就得了?通讯员理直气壮地指责着连长。连长怔了一怔,双眼一瞪,虎虎有生气,说:我就是要喊你,通讯员负责传达连长的口令,这可是条令上规定的。你这是滥用职权教条主义!通讯员高声吵嚷着走出门去,出门就大叫:卫生员,连长命令你给指导员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