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他又躺在她身边。婴儿更加愤怒地哭起来。他的哭声老练成熟,经验丰富,绝对不像个把月的婴孩的那种基于条件反射的哭声,那种哭声顶多和饥饱冷热等纯生理的感觉联系着,而这个婴孩的哭声里,则丰富地表现出了某种极端的感情。他没说一句话就从妻子身边走掉啦。
要不,等他睡了你再过来。妻子用一种履行义务的麻木口吻对他说。
你给我滚到一边呆着去!他粗鲁地骂着。
半夜时分,妻子来到他身边,刚刚躺下,婴儿又嚎哭起来。他说:由着他哭。
不,不能让他哭。妻子抽身就走啦。
白天,他跑到卫生院找到那位女医生,详细地询问了许多问题,女医生困惑地看着他,但还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有一天上午,妻子用一片鲜姜摩擦婴儿光滑的头皮。很快,婴儿头上就生出一层茂密的黄毛,这层黄毛使他无法平静,每看一眼,都会引起一阵触电般的颤动。
逢集日那天早晨,他说:我明天就走。这两个月没侍候好你,你多原谅吧。
紫荆叹了一口气,把熟睡的婴儿放在炕上盖好,说:什么也别说啦,咱们好说好散。你也不愁找不到个人,我等着黄毛出来。现在我还是你的老婆,想怎么着都由你。
生过孩子后,她更加丰腴艳丽,身上洋溢着一股新鲜的奶水味道。他怔怔地望着她,颓丧地说:我早就原谅了你的错误。
那你就送人送到家,行好行到底,高抬贵手,成全了我吧。
他说:你不后悔吗?
她笑了。她说:咱们到底是夫妻一场,你既然要走,我该给你送送行。我去集上割点肉,买点菜,你在家看着孩子,我借辆自行车骑着,半个小时就回来。
她转身向外走去。他看着她运动中的结实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发热。
阳光照进来,铺满婴儿的脸。那头丑陋的黄发令他心烦意乱。他手心里满是汗水,胸脯闷得透不过气来。婴孩忽然睁开眼,看着他扭歪的面孔,大声嚎哭起来,婴儿的五官挤成一团,泪水把眼睫毛浸得湿漉漉的。
他恍惚脚下踩着云团,忽悠悠地飘起来,灵魂出了窍,支配他的肢体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另一个灵魂。他用虎口压住了婴儿的咽喉,婴儿的哭声消失了,小脸涨得通红。他把虎口松了一下,孩子的哭声又冒出来,这时的哭声非常凄楚,令他毛发直竖。他又把虎口压下去,孩子又无声无息了,小脸像个紫茄子。他又松了手,听到婴儿发出几声虎皮鹦鹉般的叫声。他闭上眼,把虎口用力一紧,手指感觉到咽喉里的破碎声。破碎的是婴孩的咽喉,但一股血腥味却从他的喉咙里直冲上来,他哇哇地呕吐起来。
孩子终于安静了,不哭也不动。阳光照着他满是细绒毛的脸,一道道的云影从脸上飘过。他的脸色渐渐变淡,变白,从小小的鼻孔里渗出两缕鲜红的血。他的眼半睁着,一线蓝幽幽的目光温柔地射出来。他的两只手又白又大,手指甲像透明的贝壳,透过指甲盖,似乎能看到那尚未凝固的鲜血还在毛细血管里运动。这真是个好孩子,这个孩子死啦。
这个孩子被我扼死后,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他的额头苍白宽阔,双腮饱满,嘴唇微微张开,嘴角上还残留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嘲弄人的高贵表情。我非常后悔,我看到他的头发像一缕缕黄金拉成的细丝,每一根都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1985年元月于高密平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