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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十八年前他被分到南山去采铁矿石,一去就是三个月,去时是初夏时节,刚打完麦场玉蜀黍偶有秀出缨缨来的。他的女人关起大门在院子里洗澡,他抱着孩子在屋里往外看。女人洗澡用一个黑瓦盆,用一条带绿格子的“苏联毛巾”。她用毛巾蘸了水,弯臂举到脖子后,清水顺着脊梁沟,簌簌地往下流,背上的痦子像北斗七星。水珠儿在女人滑溜的肉体上站不住,像从荷叶上往下滚,像从小鸭子背上往下滚。女孩嘴里吮着手指头,咯咯咯笑响了喉咙……他从南山回来时,山沟里的柿子叶红得像血一样艳丽,他走着山路,一闪一闪地想着女人和孩子。三个月不见,孩子会叫爹了吧。走着山路他不觉累,心里有火一样的思念催动着两条快腿。从南山到家有二百五十里多,他日头冒红起步,窜到村头时才小半夜。中午时到一个食堂里去吃了一顿大地瓜,窜下就吃,无人过问。那年头人都像半傻,脸上都挂着死相,人人都相识,人人都陌生。他好像在一个乱嚷嚷的大集上走,人摩肩接踵,互不相问,各自忙碌。走到村头上,他舒服地喘一口气,一撮火跑到家门,大门没了他都没看见,从门洞里跳进院子,他想和女人开个玩笑,见房门洞如一张口,房门也没有了,他这才大吃了一惊。在星光朦胧的院子里,他喊了一声鲤她娘,竟无人回答,再喊时,却有几只野猫从屋子里蹦出来上了院墙,排着队翘着尾巴上了房,在房脊上叫着徜徉。他的心凉透了,鼻子里灌满了破败院落里那种腥乎乎的淤泥气息。

鲤她娘!鲤她娘!他绝望地叫着冲进屋去。屋子里灰味重浊,潮湿的老鼠在梁头上唧唧乱叫,跳蚤像子弹往他脸上碰。他从兜里取火划着,看到屋里破破烂烂,箱柜板凳犹在,但都落上了铜钱厚的灰尘,灰尘上清晰地印着老鼠的脚印。火柴灭了,眼前黑得如墨,一只蝙蝠从门洞外飞进来,和梁头上的老鼠吵成一团。他又划着火柴,火光照见地上几块破碗的碎片,照见晾衣的线绳上悬挂着一块婴儿尿布。他找到油灯点起来,端着灯遍屋查看。他开了箱柜,他的衣服还在,女人孩子的衣服全没有了。他揭开粮缸,半缸杂粮上铺了一层鼠屎,中间有破棉絮,他挑一下棉絮,几个红色的小肉蛋蛋滚出来,吱吱细叫着在鼠屎上蠕动,他的胃紧缩了一下,一阵呕吐上了喉。他慌忙移开眼,看着立在墙角上被打去了铁头的农具。他颓然坐在地上,像一堵被大水泡酥了的墙,再也站不起来。灯盏歪倒地上,火燃着油,油烧着地,燃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蛇,整所房子都在火中跳舞。油干火灭,黑暗罩下来,他躺在地上想,完了,家,甜蜜的家,老婆一定是熬不住青春,跟着人跑了,连孩子也抱走了。泪水沿着他的积满灰垢的脸上热乎乎地停停行行地流下去……

马桑镇西头那条熟悉的大狗又叫了一阵,紧接着照例是镇上的瘟狗应和着叫几声,之后,一切又都沉默。圆月青青白白地偏向西南方向的高天,真正是后半夜了。刘罗锅子脸上潮湿,他不敢肯定自己流了泪。十几年来,他的心被风沙抽打得粗糙坚硬,针都刺不进去,卖韭菜姑娘却轻而易举地剥掉了他心上的硬痂,使他的心纤细柔软,像刚蜕壳的蝉。他坐起来,把罗锅腰支在麦秸草编成的枕头上,点上一锅烟吸。苦苦甜甜地思想了十几天,脑袋瓜子又迷糊又清晰。那个人儿就站在面前,还是像当年那么年轻俊秀,眼泪汪汪地说:鲤她爹,不怨我呀!他一睁眼,什么都没有了,洞口空对着冰凉的碱土荒原。女人的头发搔得他面孔发痒,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胳膊上胸脯上摩挲着。一睁眼,两道月光幽幽地照亮地面,小狗眼中泪花闪烁。

他躺在家里的地上,感到身体正沿着一道裂缝往地里漏下去。他想跳起来,想挣扎,可不知道腿和胳膊到哪儿去了。他累瘫了。在跑山路窜大道时心里想着女人孩子并不觉累,老婆孩子没了,累也袭上来,他想这样躺着死去也好。平明时分,他艰难地爬起来,像婴儿学步一样蹒跚着走出院子。村里像遭了兵变,树木都被拦腰斩断,村后几个大炉子里黑烟冲天,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搬动着柴草。他走进二婶家,二婶家里住满了外县口音的人。他走进六叔家,六叔家门窗拆除,屋里搭着地铺,一个昏花眼的老头儿在缝补破鞋。他终于碰到一个熟人,熟人说村里人都搬到西村去住了。他跑到西村去找老婆孩子,村里人告诉他,两个月前来了一群外县人,人群里有一个白面书生,蓝咔叽制服领子上别着三个亮晶晶的回形针,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有人看见他老婆跟那小伙子一起往东北方向走了,小伙子抱着女孩,女人跟在后边,胳膊肘上挎着一个通红的大包袱。听罢村里人一席话,他心里充满怒火,发誓要把女人抓回来,把那个胆敢拐走活人妻的小伙子砸死。他向村里领导报了案,领导让他先去南山采矿石。他应着,从食堂里包上几块干粮,拔腿走南方,走出三五里,就在丰产的苍黄荒野上拐了弯,奔着东北方向去了。他日夜兼程跑,在一条河沟里灌了一肚子凉水,啃了一块干粮。第一夜,他寻一块玉米地睡了。第二天又走出一百里,夜里又宿在野外。第三天,他突然感到到了目的地了。两天来他像猎狗一样追着味儿跑,走大路还是走小路根本来不及想,女人身上那股腥腥的奶味引着他走,女孩的哭声隐隐就在他前头响,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他知道到了,女人和孩子就藏在附近的村子里。赶到这里时,车轮大的红日冉冉落下,北边有土高炉,火苗子烧红了半边天,遍地流火,大地像凝结的钢铁一样严肃。两天中他看到遍野的丰产景象,熟透了的庄稼多半老在地里,路口常常碰到整包的棉花、黄豆,一堆堆的地瓜,无人管无人问。庄稼人珍惜粮食的天性使他心痛,一个个青蓝色的阴森念头在他思想的森林里闪电般亮起,一种大难临头万民涂炭的预感使他战栗不止,仿佛,他丢妻去女,不过是这场灾难的前奏。日头落山了。前面这个村庄里只有两只大烟囱在冒炊烟。烟囱是用红砖砌成,最上头收口处是一根瓷管子,酱紫的颜色,焦黄色的浓烟黏滞地涌出,没有风,烟柱拔起数十米高方散开,像两棵并着长高的钻天鱼鳞松。他知道村里尚未开饭,他可以进村等吃饭,无人收他的饭票。他不敢进村显影,钻进一块玉米地里,从肩头上卸下包袱,铺在地上。两个干巴窝窝头的洞眼里已经有了些馊气。他从窝窝头洞眼上拿下鼻子,又嗅到在干枯的玉米秸秆味道中有鲜鲜的葱韭气息。趁着紫色的天光巡睃,果然在一株玉米根旁发现几墩野胡蒜。他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野胡蒜茎叶嫩绿,蒜头儿有花生米大小。抖抖土,择出几棵,就着窝窝头他有滋有味地吞咽。玉米早就老熟了,玉米棒子一律垂头挂着,缨缨络络都干燥成死人胡须毛发一样的东西。一阵微风过也使玉米林里嘁嘁嚓嚓地疯响。吃过两个窝窝头,他还是觉得腹里上空下洞,中若无物。顺手撕下一个棒子,剥开皮,用指甲掐掐籽粒,早干成铁豆子一样,无法再生吃。他在玉米地里躺着,一钩新月出来又进去。星光闪烁,寒露成霜。他只穿一件破烂单衣,冷得牙齿打战,只好起来活动着取暖。他走出玉米林,望见路边有一个黑乎乎大物,悄悄地靠了前,原来是废弃的破砖窑。窑周围丛生着衰败的野草,一些半截砖头磕磕绊绊地碰着他的脚趾。他正要进窑里去避寒,忽听到里边传出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吃惊不浅,立住脚,蹲下去,一动也不敢动。秋风一缕缕吹过,植物瑟瑟地响着,星星亮得出刺。窑里哭声清晰,是个女子。他心里狐疑惊惧,听到一个压低了的男人语声:“别哭了,妹子。”后来他想,那女人也许叫“麦子”,这地方的人“麦”、“妹”叫成一个腔口。那女人却哭得更加响亮起来,吸溜吸溜像喝汤一样。“咱们跑了吧。”那男子说。“跑到哪里去?”女人带着哭腔问。“下关东!”“没盘缠。”“咱爬火车。”“我害怕,听人说东北有熊瞎子舔人。”“你就知道怕、怕,不跑,甘心嫁给他?”“俺娘花了人家的钱,我要是跑了,他们会把俺娘打死。”“那你说怎么办?”“我嫁给他,咱俩偷着相好。”“我不愿意这样,这样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算个头?”“那么,哥,咱一块死了吧。”“怎么死?”“喝毒药,我带来了毒药。”“不,不,妹子,咱还是跑吧。”“我不跑。”“非要死……死就死吧……”那男子哈哈笑几声,就呜呜地哭起来……他摸出一块砖头,想扔进窑里去惊醒这对迷了心的鸳鸯,但又怕砖头进了窑,惊不醒鸳鸯倒砸死个情种,便放下砖头,用力挖起一把掺杂着煤渣子的干土,对着窑口摔进去。细土刷刷拉拉打进窑去,窑里的哭声戛然止住。一会儿,两条黑影从窑里一前一后钻出来……

多少年后,他还常常想起这把土。这种事一辈子碰不上几次。两个年轻人走后,他钻进了那个破窑洞,摸摸索索地寻到一块麦草编成的苫头,苫头上似乎还留着年轻人的体温。他铺着苫头睡着了。睡得全身僵硬,醒来时已是红日照遍窑壁。他出了破窑,寻一块靠近道路的高粱地钻进去,蹲下,等待着机会。路上过去了几个成年人,他没敢出头。后来,他看到从村子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子牵着一只黑山羊,跳跳蹦蹦往这儿走。男孩背着一个花眼的篓子,手里提一把弯弯的镰刀,一边走,一边洪亮地歌唱:“马桑镇,三里长,范西路相好着霞她娘,霞她爹是头老绵羊,咿呀哎嗨哟——马桑镇,二里宽,范西路搂着霞她娘的肩,霞她爹好心酸,咿呀哎嗨哟——”他从高粱地里一跳出来,男孩子把没唱完的野歌子咽到肚里去,退后半步。女孩子叫一声,松了羊缰绳。黑山羊伸头吃着路边的黄草。“小孩,去放羊?”“我割草,妹妹放羊。”“都大同社会了,还放什么羊?”“我爹爹是社长。”“噢,社长家的羊。”他从高粱棵上撕下一个绿色尚未褪尽的小叶子递给山羊,山羊好奇地闻闻他的手,把叶子从他手里抽去,嚓嚓地吃下去。男孩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是炼钢铁的。”“你像个狗特务。”男孩说。“你长大了是一个好兵,去解放台湾。”他讨好地说。女孩说:“嘀嘀哒,嘀嘀哒,北京来电话,要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大啦,台湾解放啦。”他说:“解放不了,等着你呢。”“春儿,走。”男孩说。他说:“小孩,慢走,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一个瘦瘦的女人吗?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女孩,两个多月前从外地来的。”“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狡黠地说。“我知道!”女孩说。“小春!”男孩喊。“那个女孩叫鲤鱼!”女孩说。“小春,你又多说话。”男孩说。他从烟口袋上撕下一个滑石猴递给男孩,说:“小兄弟,告诉我,我是公安局的,那个女人是特务,你告诉我她住在哪儿。”男孩畏畏缩缩地接了滑石猴,说:“你别跟人说是我说的,啊,她住在伙房后边,门前有个大水湾,湾里有水,俺娘在湾里洗碗时常跟她说话呢,俺娘让我们叫她小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