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九啐一口,说:“你那点儿出息!”
众人齐骂他,骂得越狠他心里越舒服。他说:“小孙,大哥服了你啦,你有老婆没有?我有个亲妹妹,长得像仙女一样,嫁给你做老婆吧。”
小孙说:“留着你自己用吧。”
一个筑路工说:“来大哥,小孙不要给我。”
“你?”来书说,“你这副熊相还想娶我妹妹?我妹妹的尿也不给你喝。”
河南岸传来一个女人喊孩子的声音:“留柱——留柱——来家吃饭——”
“你埋好了吗?”杨六九问。
“我埋什么啦?我埋什么啦?我什么都没埋……”
“狗骨头埋好了吗?”
来书浑身松弛,腋下汗津津的,说:“埋好了,队长大人,小人埋好了,埋了五米深,天神爷也找不到。”
“你他妈的得了神经病了是不是?”杨六九问。
……
沥青滚开了,炎热上蒸,他满头大汗,故意把手上的黑灰往脸上抹。他眼禁不住地往西南方向,那棵白桑树孤零零地站着,桑树上的叶子像一枚枚坚挺的硬币在阳光下熠熠生光,那棵桑树像火把一样熊熊地燃着。
六
晚饭后不久,杨六九蹲在那丛茶叶树的阴影里,观察着白荞麦屋里的动静。天上有一些缓缓运动着的灰云,月亮钻进云里,茶叶树影幽暗起来,地上有云朵的大影子在懒散地移动。镇子里雾气腾腾,一个女人在高声婉转地呼唤孩子:“留柱——留柱——来家吃饭——”女人的声像从井里传上来的,空空洞洞还沾着水汽。白荞麦家的柴门依旧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想起昨天夜里那条英雄的黑狗还在飞扬跋扈,心里感到酸溜溜的。草屋里点着油灯,明亮的灯光映在东边窝户上,西边的窗户是黑的,蝙蝠在院子里飞。蹲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他弯着腰走到柴门前,伸进手去想摘开那铁挂钩,手碰到一把老大的铁锁。他又转到房檐与墙头相接的地方,刚欲攀墙上去,手上就感到一阵刺痛,摘下手看时,见满手都是血。墙头上新糊了一层泥巴,泥巴里插着一些绿色的碎玻璃。他暗骂这女人心黑手毒。沿着墙走了遍,发现墙头上都糊了新泥巴,泥巴里遍插玻璃片。他悟了半天,才想到这一定是小孙的功劳。转到檐角下,听到那窗户里呼呼隆隆响,没有人声,心里不由为小孙担忧,这女人是不是把小孙给剥了皮?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为了条狗杀人,谅这娘儿们还不敢。
小孙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啦。一百多里路,那女人带着个刚会挪步的女孩子,挺着大肚子,背着个破包袱,一脚高一脚低硬是走来了,走得灰土满脸,头发像铜丝一样黄。小孙女人到筑路工地时,筑路工们正捧着盆子喝玉米糊子。夕阳似落不落的,半天通红,众人在喝汤的缝隙里发言议论小孙,没人替他担忧。有一个筑路工说小孙这会正在白荞麦家呼哧呼哧喝豆腐脑子呢。正说着呢,小孙的老婆孩子就来了。小孙的老婆是从西边走过来的,那时候,大堤上灰气朦胧,荒原上乌鸦哀鸣。她走得很慢,远看像一条牛。在那棵孤零零的白桑树下,她从背上卸下孩子,孩子在树下蹲了一小会儿,孩子像个褐色的大野兔子。来书端着碗跳起来,下巴骨抽搐,玉米糊子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还以为他中风不语了呢,还以为他掉下下巴骨来了呢。女人领着孩子往前走了,来书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坐下呼呼地喝汤。女人和孩子一歪一扭下了堤,向着伙房这边走。她的腿不齐,举肩抻颈,走相好难看,孩子扯着她的衣角,像一团滚动的布。有人说:“来了要饭的了。”有人说:“就让她吃一顿。”正说着,女人近了前,脆生生地叫一句:“大哥哥们,这儿可有个孙巴?”窝窝囊囊的一个女人,没想到生着这样一副好嗓子,要是她躲在一个人见不到的地方说话,还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呢!“有啊!”来书说。“他在哪儿?”“他嘛……”一个筑路工说,“他嘛……”
杨六九上前一步,问:“你是孙巴的娘?”
“不是,”女人说,“我是他孩子的娘。”
女人的肚子像扣了一个盆。他吃了一惊。女人的脸和小孙的脸一样,无法估计年龄。他说:“是大嫂来了呀。”
“他呢?”女人惊惶地问。
“他到镇子里办公事去了,今晚上不回来明早准回来。”
“总算到了。”女人说。
“大嫂子您来这儿是……”
女人的嗓子一下哑了,哽哽咽咽哭起来。大家都不吃饭了,围过来看这女人哭。女人破衣烂衫,脸上生着铁锈。女孩嘤嘤地哭,还一声声地叫娘。筑路工们唉声叹气。刘罗锅蹲在伙房门口,脑袋低到裆里。
杨六九说:“大嫂,你别难受,先吃饭。我是筑路队代理队长,待会儿我就去找回小孙,让你们一家团圆。老刘,你去弄几副碗筷,让她们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