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军某部上尉王四回家结婚。他的未婚妻是县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她的家与王四的家都是离县城四十里的马庄乡,王四家住李家庄,她家住桥头堡。原说她要到部队去与王四结婚,后来又让王四回来结婚,理由是老人年纪大了,想在家结婚热热闹闹让老人高高兴兴。
王四下了火车就直奔百货大楼,到钟表专柜一问,说她已告假回家了。几个女售货员嬉皮笑脸地问:“你就是燕萍的那个吧?”他说:“就算是那个吧!”王四出了百货大楼往公共汽车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开始下雨,起初很小,后来渐大。距汽车站还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担心淋坏了包里的东西,便寻找避雨的地方,抬头看到了铁路立交桥,紧走几步,钻了进去。
雨水在天地间拉开了灰白的巨网,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桥下,此刻竟冷冷清清。这里地势低洼,立交桥下既是车辆与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马路上的雨水哗哗地泻进来,桥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里,寻找比较干燥的地方,这样他就站在了那几根既把立交桥下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又支撑了立交桥的粗大钢筋水泥支柱之间。他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干脸上和脖子里的雨水,然后掏出烟、打火机。打火时,一条狗在他背后恐怖地叫了几声。他的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吓了一跳,狗的叫声把他真正地吓了一跳。他抬眼去寻找那条狗时,猛然发现,在对面那根支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人。
他又一次点燃打火机,在背后那条狗的叫声中,仔细地观看这个距自己只有三米远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顶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生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两只既忧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头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只红润的长嘴。她的头发是浅蓝色的,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实,上述这些,王四当时并没真正看清楚。当时,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帘并使他感到突然袭来了莫名兴奋的,是女人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
那束花叶子碧绿,花朵肥硕,颜色紫红,叶与花都水灵灵的,好像刚从露水中剪下来的一样。王四没有太多的花卉方面的知识,从花枝上生长着的粉红色的硬刺上,他猜测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蔷薇。
那束花约有十余枝,挑着七八个成人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个半开的、鸡蛋大小的花苞。她用双手搂着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来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红色的划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团团簇簇地拥着她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火光映照着那些花朵也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射出善良而温柔的光彩。好像花儿渐渐开放——她的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并且露出了两排晶亮如瓷的牙齿。她的牙齿白里透出浅蓝色,非常清澈,没有一点瑕疵。
王四的心紧起来,持续燃烧的打火机突然烫了他的手。他晃灭打火机。一时感到六神无主。桥洞里黑幽幽的,洞外雨雾漫漫,洞口垂挂着一道雨水的青白帘幕,水从他的脚下响亮地流过去。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感到思维迟钝,女人在鲜花丛中绽开的笑脸像一束黄色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女人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连一丁点儿也没移动。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绽开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觉得自己的整个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虏了。他再也不愿熄灭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机一熄灭,自己就要从美梦中惊醒一样,但耗尽气体的打火机还是毫不客气地熄灭了。他掰着灼手的齿轮打火,噼嚓噼嚓噼嚓,除了有一些细小的火星从打火机中溅出外,火苗儿再也无法喷出了。他懊恼地将这个烫手的小玩意儿扔到面前的水中。他听到了打火机灼热的金属部分在冷水中发出的嘶鸣。
女人无声的笑容像一道灿烂的闪电,随着打火机的熄灭而熄灭了。这时,暴雨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遥远的闪电把微弱的蓝光抖动着投射到立交桥下,仿佛引燃了女人头上浅蓝色的头发,一大团幽蓝的光模模糊糊地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车冒着大雨从桥上通过,车轮压迫钢轨的声音、汽笛撕裂潮湿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被放大了,仿佛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样。
王四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思维突然清晰起来。他感到被雨淋湿的衣服冰凉地黏在身上,寒意从内脏里生发出来,凉透了四肢和体表。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尽管他也嗅到了从阴暗地沟中滚滚流过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鲜花清冷的植物气味,但都压不住女人身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饲养棚里有一铺热炕,王四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在这铺热炕上睡。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现在他闻到这味道,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他产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