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硬头皮,拐出墙角,走到两个女人面前,问:“两位大嫂,借光啦!有一个外县来的女人,家住哪儿?”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一个瘦脸的摇摇头,说:“不知道。”两个女人转身就走。走在后边那个女人扎一个小髻[jì],半大解放脚,面孔很善,回头对他使个眼色,向湾子北面那个垒着间小门楼的院子撅了撅嘴巴。他登时明白了,闪身墙角去,待两个女人拐弯进伙房,便几步窜到那个小门楼前,推一把门,门是闩着的推不开。打量了一眼院墙见只有人头多高,便伸手攀住,将身一提,就上了墙头,扑通跳进院子,立脚未稳,就听到屋子里有孩子的笑声。继而听到女人的笑声。他感到有一柄锋利的剃头刀子把胸膛划开了,身体浸泡在黏稠的黑血里。他像在浑水中游泳一样费力地往屋里冲,薄薄的门板在肩膀两边响亮地分开。他一眼就看到曾经是他的女人现在是别人的女人在炕上跟女儿打着滚嬉戏。三个月不见,她好像更俊俏了。女人定了一瞬,面孔像电光中云朵一样抖动着。他的眼睛寻找着那个脖领上别回形针的小伙子,没有。他跳上炕,揪住女人的长发用力一带,她就躺在地下了。“跟我走!”他压住声音吼。“不,你这个野狗!”女人恨恨地说。“走不走?不走我就杀了你!”“你杀吧,你杀了我吧!”这时他听到急促的打门声,便对准女人的腹部踩了一脚,她的腹柔软得似乎拔脚不出。女人惨叫一声滚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从炕上抄起一条被单子,把哇哇哭叫的女孩用被单包住往腋下一夹,出门时顺手从灶旁捞起一张掏灰耙,闪到大门后,听到擂鼓般的打门声,看着大门在撞击中哐哐响动。门哗啷大开,那个果然眉清目秀的青年率先跌进来,他举起掏灰耙,对准白净的面皮砍过去。他听到沉闷的肉响,俊俏青年捂着脸号到一边去。门外一群七粗八细的身体挡着他,他挥舞着掏灰耙冲上去,人群往两边张开,他从中蹿出,两边的房屋树木都旋转着向他倾斜……
“老刘,起来帮忙呀!等会儿狗肉熟了你吃不吃?”杨六九说。
来书把死狗吊在窝棚立柱上。这条狗死后更显得高大健美。它的粗尾巴像扫帚一样戳着地,白眼珠子翻着,嘴里是白土黄泥,肚皮上的白毛沾着污血。在昏昏的灯下,狗头上的裂缝里往外跳着一粒粒的血珠,艳艳有樱桃红。小孙把刀在水缸的沿上翻来覆去蹭了几下子,舀勺子水冲冲刀刃,张口叼住刀背,挽了挽袖子,然后,把住狗腿,捏捏关节,把刀子在狗腿上转几圈,只手一折,狗爪子断下来,丝丝缕缕地还牵连着几条白筋络,用刀一划,甩手就把一只狗爪子投在地上。又伸手把住一条狗腿。片刻工夫,四只狗爪子全卸下来。大黑狗举着四条残腿,一条尾显得长大。大家都看得发呆,一齐夸小孙的好手段。小孙比准狗嘴,从下巴正中开刀,一直划到尾根,来书把划出的狗肠又塞进去,用根生火劈柴堵住。又剥狗头皮,剥得狗眼漆黑凶险,仿佛有两道森森的凉气侵人。剥掉狗头皮,又剥狗腿皮,然后就如脱裤子一般,把张狗皮褪下来,露出了一棱一棱的狗肉腱子在狗脊的两侧,狗脊梁上的环节像一串山楂糖葫芦……
他疯跑着,胸口憋得难以出气,一些鸡在他面前上树跳墙,咯咯惊叫,后面人声嘈杂,齐喊:“截住他!”跑出村头,他感到胸口的压力稍稍减弱,心脏如拳头捣着胸肋,咽喉里有一团火苗,脖子上有一道绳索。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的身体在跑动中颠簸着,腋下被单中包裹着的女儿像老头一样咳嗽着,被单子沉甸甸地下坠,他把被单子往上一提,感到一条小腿在腰上踢了一下,被单里的女儿发出一声嘶哑的哭。
鲤嫚!现在他还敢肯定,听到女孩的哭声时心里并没难过,两行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女儿在呜呜噜噜地好像叫娘。他的腿似被乱麻缠住,跑不动了。稍一迟疑,就听得脑后喊声如炸雷一般:“截住他——抓特务呀——!拿住人贩子啊——!”路前方听到喊声的人,挥舞着农具包抄过来,他扔掉掏灰耙,双手抱紧女儿,一头钻进了一片高粱地。高粱叶子利刃般地割了他眼,他像熊瞎子一样乱撞,腿把半焦干的高粱秸碰倒,绊断,脱落的高粱米雨点般四射,秫秸上的白粉下落飘扬,脚步声,碰撞声,喘息声,心跳声,追者的喊声,采食高粱米的灰鸽的惊飞声,女儿的疯哭声,汇成一支箭,把他的耳朵射穿了。
他被一棵粗壮的高粱绊倒了,怀中的孩子摔出老远,并且那么脆地响了一声,响了一声之后便无声无息。他的心一下子死了。完了!他想,完了,孩子死了!孩子死了,他不想跑了,他跪起来,膝行向前,膝下压着高粱秸。他急急地剥开被单子,模糊的眼瞳里跳进来的女孩的脸又红又紫像个严霜中的柿子。他用力擦眼,眼里雾退,幻觉般发现孩子的嘴唇在哆嗦。女儿眼角上挂着两滴血,血也在哆嗦。鲤嫚鲤嫚!我的女儿。他用粗糙笨拙的手指擦去女儿眼上的两滴血,手指感觉到了血热。女儿的脸渐渐变白,嘴动鼻皱,又发出了嘶哑的哭声,从那大张开的生着八个牙齿的小嘴里。周围的高粱棵子又哗啦啦响起来,他惶恐地用大手压住女儿的嘴,女儿的小脸蛋在他手中抽搐。他的肠胃一阵痉挛,嗓子里有苦涩的东西上蹿,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他从高粱秸秆缝隙里看到几条碧绿的人腿,他抱起女儿又疯跑起来。他没有力量睁眼,全不辨方位,跑得凌乱无意,腿脚如弹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