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呜噜不成语言,走到棚角提起桶,终于挤成一句话:“大叔,您是善心的菩萨。”
“快提走吧!”他说,“快点儿送回桶来。”
小孙女人送回桶,女孩一手扯着她的衣角,一手举着半块黄绿色的馒头。小孙女人说:“大叔,俺帮你把韭菜择一择吧。”
他没吭气。女人搬过一块木头坐着,解开一把韭菜,细心地择着坏叶。女孩细声说:“娘,要韭菜。”女人看一眼老刘,叹一声:“你这个馋孩子呀。”说着,就抽出三棵粗大的韭菜,撩起衣襟擦擦根上的泥土,递给女孩。女孩接过韭菜,咯吱咯吱地吃。
这时,他听到窝棚外响动,回头看,武东和回秀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了。小伙子手舞足蹈,满脸生光彩;姑娘的红纱巾移到脖颈上围着。像红皮鸡蛋一样的脸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我说你能学会嘛,是不是,你果然一学就会,你真聪明。”
“是我开走的吗?我就用了那么点儿劲一踩铁闸它就爬开了吗?”
“没有假,就是你开走的。”
“那……那……”
“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
“不,不,俺娘会着急的……”
“吃完饭你就回去嘛,我让老刘给你加个菜。”
“不,不……”
“不什么?权当你去赶远集了嘛!”武东说着就到了伙房门口,脸上的幸福依然厚厚地堆积着,“老刘,炒的什么菜?噢,你还没炒菜?”
“炒,这就炒。”
“都十一点了,你还没把馒头上屉,你怎么搞的!”
“我……我睡着了……”
“快点儿!炒出大锅菜后,给我炒一盘鸡蛋,多加点儿油。”
“是,是。”
“你待会儿到队部里来拿鸡蛋。”
“是,是。”
“你蹲在这儿干什么?”武东问小孙的女人。
小孙的女人双手按着地,先翘起屁股,然后才直腰站起,喘息着说:“看大叔忙不过来,我来帮帮忙……”
武东冷冷地看着就着韭菜吃馒头的女孩,说:“你还不打算回去?你男人是在参加学习班,又不是当工人。”
小孙女人满脸是羞,脖子仿佛挑不住头,嗫嚅着:“就走……就走……领导,我这两天里就该生啦……过了七八天期啦,生了孩子我就走……领导,您就抬抬手吧,众人口角里漏点儿,就够俺娘儿们吃了……领导,就权当筑路队里养了两条……养了两条狗吧……”女人说不完话,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他蓦然想起,那条独眼的狗在六天前就死了。死在河里,嘴扎在泥里,肚子胀得像个小水罐。
武东心烦意乱地说:“行啦行啦,别哭了,愿意住你就住着吧。也真是的,明明知道穷,还是一窝一窝地生孩子……”
“这一胎要是生个男孩子,俺就去医院让人结扎……”小孙女人说。
“没事别到伙房里来转悠,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担当不起,就是嘛,吃饭让小孙端回去。”武东说。
“嗳,俺再也不来转悠了。”女人连声答应着,撩起衣襟擦着脸。
武东走出去,邀回秀到队部帐篷里去坐。
“俺该回去啦。”回秀说。
“我教你吹口琴。”
“俺学不会。”
“你一定能学会。”
武东拉住回秀的手,回秀半依半拒地跟他进了帐篷。
……他尾随着武东走,尽力把弯曲的腰伸直,以便开阔视野,免得让小伙子从眼皮底下溜掉。天上星斗灼灼,路面花花绿绿。马桑镇上来了电,村中央高线杆上亮着一盏黄灯。武东从镇西头绕到镇前去,他走得机智伶俐,从一个树影闪进另一个树影。在镇前十字路口,武东隐进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影子里去,再也见不到,他用力瞪眼,才模模糊糊地看到武东贴在树皮上的灰暗身影。他也就地蹲下,爬行到一块与窄窄土路毗连着的庄稼地里。地里的植物很矮,连他的膝盖都不到,他的肚腹平坦地触着植物的涩叶,他伸出老手,摸着干干巴巴的植物茎秆和一片片坚挺的小圆叶。想了半天,才猜到这些矮秆植物是花生。他拔出一墩,用手摸须根,果然摸到一些悬挂在根须上的小铃铛一样的果实。
中午饭到底是晚了点儿,武东恨不得踢他的屁股。“十二点半,老罗锅子,我看你是做够饭了吧!”武东说。他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炒了十四个鸡蛋,他倒进一勺子花生油。切上一小撮韭菜,他尽心尽力地要把这盘鸡蛋炒好。闺女,他想,我的闺女,十八年里,你恐怕没吃够十八个鸡蛋吧,我的闺女。鸡蛋炒熟了,盛了冒尖一铁碗,金黄翠绿,香气迷人。武东搐着鼻子说:“不错,老刘,炒得一手好鸡蛋!”武东端着鸡蛋,又用筷子插了四个大馒头,说:“你敲钟收工吧!往后不准你误饭。”
他用那根青色的铁螺栓打着悬吊的废钢轨,钢轨发出的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他看到武东一进帐篷就把那扇绿色小铁门关上了。筑路工们听到号令,扔掉工具,乱嚷嚷着往伙房这边有的不死不活地走有的疯疯癫癫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