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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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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九一惊而起,浑身冷汗津津,见黑被子上稀稀落落地亮着几点月光,八隆河里呜咽的水声亲切可人,马桑镇上传来那大狗深沉的叫声。原来是南柯一梦。孙巴和来书还在马灯光下摸三十一点赌烟卷。他懒得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趁着郭司令进城去办事。也许郭司令就不回来了,那他就要永远领导这个筑路队了。想到此他感到害怕,这条路要筑到哪里去,筑到何年何月,筑起来干什么,是跑飞机还是跑火车,他和筑路工们都不知道,也许郭司令知道。一年前他被那个女人吓破了苦胆,逃离家乡来筑路,天下大乱,干到哪天算哪天。这个碱土荒原大得没个边涯,太阳刚出时,照得碱土如雪。也不知哪路神仙把筑路的木桩早就定好了,好像几十年前就定好的。木桩子都有些朽,漆写的红字都黯淡了。大家沿着那木桩只管修。郭司令剑眉虎目,肩膀倾斜。不知又有什么新政策下来,只知道他要去县城平反,他原先是指挥红卫兵的司令。郭司令临行时说:杨六九,我走后,你代理筑路队长,谁敢偷懒磨滑就给我狠揍。这一段路修得好。离施工点远了,明天就搬家,搬到马桑镇后去。当时他说:郭司令,我杨六九紧跟您干革命。郭司令说:王八蛋一个。

筑路队在马桑镇后安营扎寨。杨六九一大早就把郭司令传给他的铁哨子吹得尖响。筑路工睡眼惺忪地起来,眼睛半睁半闭着喝玉米面糊子,啃玉米面大窝头,就着腌萝卜疙瘩。吃饱了喝足了,七长八短地走向工地,有人高唱:忽听到张老九要俺改嫁,这件事难坏了虎儿的妈。有人深深地打个哈欠,伸展懒腰,生锈的骨节克郎克郎地响。杨六九新官上任,脖上悬着哨子,挺不自在地在工地转了一圈,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悠悠逛逛到伙房窝棚。伙房窝棚在住宿窝棚西南二十米处,向北开着一个大洞。杨六九站在伙房洞口回望工地,见筑路工们全都弯着腰下死劲干活。那天的活儿是挖土修路坯子,一方方黑土像老鸹一样从沟里往应该是路的地方飞。来书是个使锹的好手,他那张铁锹秀气得像个挖耳勺,轻马快刀,把一张锹使得飒飒生风。筑路队三十几个人都在挖土,黑土像群鸦一样往应该是路的地方飞。杨六九听人说这儿是个古战场,韩信和项羽在这儿打过大仗,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筑路工挖出过锈蚀的铜剑和乌黑的陶罐。他感到当官确实胜过为民,代理队长也可以倒背着手不挖土。

炊事员老刘不在,伙房里烂糟糟的,一股股的霉味和酸味扑鼻。老刘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那条独眼小狗在灶旁歪着头叫了两声。“独眼,你想咬我吗?”他说。

炊事员老刘罗锅着腰担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飞一般下来,马桑河堤高陡,老刘立脚不稳,冲到杨六九面前。

“老刘,你该去镇上买点儿肉来给大家改善,多少日子没沾荤腥,拉屎都不溜脱啦。”

刘罗锅挑着水进窝棚,面孔与地面成一个很小的锐角,两道目光从下边低低地射上来,扫了杨六九一脸冷灰。老刘不说话,脖子前伸着,像老公鸡一样进了伙房。杨六九在后边跟着,看到他扁担不下肩就把两桶水倒进了大水缸。缸里水光潋滟,映出一片苇席。缸里的水伸着舌头,几道水流溢出缸唇。还剩下半桶水缸里倒不下老刘就把它倒进锅里。锅里焦煳着一层锅巴,水把锅巴泡得酥响,并吐出一串串小气泡。

“老刘,你讲讲卫生,把这锅好好涮涮。”杨六九说。

老刘拉过一柄大铁铲,递给杨六九,闷声闷气地说:“你来吧。”

“我要你干呢!”杨六九说。

老刘抬头时连背也抬起来,盯着杨六九,忽发一声奇笑,竟如鸱鸮夜啼一般严肃。杨六九吃了一惊,倒退半步,惊视着老头儿在一瞬间变得年轻了许多的脸,心里隐隐似有刺扎着。其实无法猜测老头的年龄,他双眼极有神采,虽是驼背,但手脚麻利得要死。他把一扇笼屉搬上锅,铺上一块焦黄的湿布,手挖湿面如鸡啄米粒,那一个个拳大的窝窝头便飞一般地往笼屉上蹦。

“你笑什么?”杨六九惊魂未定地问。刘罗锅只顾做窝窝头,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他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子,又说:“知道不,老刘,我奉郭司令之命代理筑路队长呢,你可要弄点好的给我吃。”杨六九蹭到刘罗锅用棍子支起的木板铺前,用力捶两下铺,一腚坐上去,木板铺咯咯吱吱地叫着。杨六九说,老罗锅,你的待遇比我这个代理队长还高,我要去钻窝棚滚草窝子,你老儿子睡单间房木板床,好汤好饭先由你吃够,饿不死米仓里的耗子就饿不死你。杨六九倚在老刘的铺上,絮絮叨叨地说。老刘马不停蹄地制造窝窝头,又去择一堆老得结了蒺藜的菠菜,像架机器。杨六九的话变成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越说越寡淡,终于休歇。他有些迷迷糊糊,觉到柔软的西南风正从八隆河对岸吹过来,席棚也挡不住风里挟带的稼禾苦香。他唱:呀呀呀呀好一派北国风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