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了饭,他又盛了一碗筑路工们吃的大锅菜,忐忐忑忑地走到队部门口,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门是虚掩着的,竟被他一脚踢开。他看到小伙子夹着一块焦黄的鸡蛋正往姑娘嘴里送,姑娘躲躲闪闪地不肯开口。他说:
“报告!”
“你来干什么?”小伙子怒冲冲地说。
“报告会计,我给您送碗菜……今日的大锅菜里,加了两把虾皮子……”
“放在桌子上吧!”
一会儿工夫,他又到队部门前打门报告。
“你干什么?老家伙!”
“我把碗拿去洗洗……”
他拿了碗出来,姑娘也随着出来,小伙子着急地喊:“别走呀,我还没教你吹口琴呢。”
“俺该回家看看啦,要不俺娘会惦记着的。”她为难地说。
“……也好,”小伙子跟上去,说,“我送送你。”
……他把一粒花生撕下来,剥去皮,把两粒水泡泡样的花生米填进嘴,嫩花生有一股怪味道,他咽不下,吐了。
他终于看到有一个瘦长的影子避避映映地从镇子里出来,走到大树下,贴在树皮上的武东蹿出来,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来啦。”姑娘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武东说:“咱俩是光明正大的,怕谁?我爸爸和妈妈都是党员,我是团员。”“我就是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姑娘说。下面的话嘁嘁喳喳,他竖起耳朵也辨别不清。
两个影子紧紧依着,依稀是手拉着手,沿着土路向东走去,他从花生地爬出来,悄悄地尾随着。
向东走了约有五十步,一条南北向小径与东西路交叉起来成一个灰白十字,两个影子顿了一霎,即沿着小径向南飘去。他随后跟上。
小径两边是人头高的青麻,麻叶上鸣虫凄凉,一声声动人的魂,麻地里溢出浓烈的炒豆焦香。
“后边好像有人跟着。”姑娘说。
他吓得俯身贴地,气不敢喘。
“没有,”小伙子说,“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啦。”
“我听到有脚步声。”
“那是我们的脚步声。”
“白天,那个罗锅老头好像看出我们了,他那眼叫我怕。”
“怕他?我揍死他。你真是自己找怕。”
两个年轻人又往前走了,他爬起来,脱掉鞋用手提着,赤着脚摸着路走,路上厚厚的浮土被白天的太阳晒得热乎乎的。
“我们到那儿去坐坐吧。”小伙子说。
“去哪儿?”
“那个土包上。”
“不,不去那儿。”
“怎么啦?那上边多平展。”
“那儿原先是破砖窑,窑里闹鬼。”
“什么鬼呀?”
“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前几年,每逢阴天下雨,就有鬼在那儿哭。”
小伙子笑起来,说:“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你不信呀?”
“不信。”
“是真的,好多人都听到过,总是女鬼先哭几声,男鬼也跟着哭,像狼叫一样。”
“你听到过?”
“我没听到过,俺娘说她听到过。”
“鬼也怕我,走,跟我上去坐。”
“我不……”
“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大鬼小鬼都经不起我一拳头,我练过武术呢!”
小伙子把姑娘牵到那个土包子上。
他贴着麻地边缘往前爬,爬到离土包子十几步的地方,他停住不动。爬行中灰土进入喉咙,有一行咳嗽要冲出来,他从路边揪了几片野草叶子塞进嘴嚼着,嚼得满嘴苦水。
“你不是逗着我玩吧?”姑娘问。
“你怎么老是这样问?”
“我不信你会要我,我没文化,长得也不好看。”
“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你真的会带我去县里吗?”
“真的……”
“哎……你别……能连俺娘也带去吗?”
“行吧……”
“你不会喜欢我……哟……你是在欺骗我,我听到心里有个人说你骗我……”
“你要我发誓吗?要吗?要是我骗回秀,让我马上就死!”
“好人,别说了……”
他看到两个黑影紧紧地黏在一起了,他听到武东粗重的喘息,他听到姑娘断断续续地说:“你别这样……别别别……咱还没成亲哪……”
他的心里难以说清是什么滋味,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他感到自己不如死了。一股灼热的气流涌上喉头,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