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荞麦怪叫着,手抓脚踢脖子扭动。小孙扑向柴门,晃得铁锁哗啦啦响,杨六九说:“回来,从东边墙头上跳。”
小孙没头苍蝇般撞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墙头上有玻璃我下午刚栽上的。”
“屋檐根下没有玻璃。”
小孙撞向檐下墙,像《地道战》里那个爬墙的伪军一样,连爬三次都没上去。
“笨蛋,快找个凳子踩着。”
小孙跑进屋,进门时被白荞麦踢了一脚,搬出一条沾满豆腐渣的窄凳,放在墙下,踩着凳子上了墙,一个滚落到墙外去了,跌得他在墙外叫了一声亲娘。
杨六九紧紧地箍住白荞麦的腰,等小孙滚出墙才觉得如搂着柔软的棉花胎子,舒服得心颤。白荞麦拧腰撅屁股四肢乱动,也挣脱不了他的臂圈。他把她用力上举,白荞麦高头大马,双脚点地,似羊蹄子擂鼓般急切灵活。杨六九把她抱进屋,她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杨六九松手,用力往前推她一把,她往前一蹿,手扶住墙壁转回身来。她披头散发,衣衫皱折,胸脯子一鼓一鼓,大张着口喘气。
杨六九插上门,拉灭院子里的电灯,目光迷离地看着白荞麦。他的手上流着一条细细的血,他感觉不到疼,全身急躁,伤口发热。
白荞麦倚着墙,呼吸渐渐均匀。她呸呸地吐着口中的血沫子,骂一句“土匪!”,捞起刮豆腐沫子的木勺子,向杨六九砍来。杨六九叉着腰,看着她笑。电灯光照着他暗红的络腮胡子,他漆黑的脸膛像古铜一样煌然。他脱掉褂子,揉成团,用力向墙角掷去,褂子在飞行中舒展开,缓缓降落在墙旮旯的草堆上。
白荞麦把木勺子举起,就像中了定身法,她呆呆地看着杨六九条条棱棱的肉和胸脯上的一线黄毛,看够了,才把木勺子往下砍,轻飘飘地如说是打人还不如说是调情。杨六九跨向前一步,接住白荞麦举勺的手,用力一捏,她胳膊上的肉像脂油一样被挤向两端去,他的大手触到了她的骨头,仅仅隔着一层皮。白荞麦呻吟一声,木勺子掉在地上。杨六九把她往胸前拉,她用另一只手撕掳杨六九膛上的黄毛,两个人推推搡搡,碰碰撞撞,一会儿像拥抱,一会儿像摔跤,好久好久,白荞麦像只绵羊一样软绵绵地往后倒去,杨六九揽住她的腰,把毛茸茸的嘴巴扎到她四四方方的大脸盘上。
又停了电。
又来了电。
两个人搂抱着在灶旁的柴草堆上,白荞麦细眼里夹着两颗泪珠儿,悲悲切切地说:“你这个强盗,赔我的狗。”
“赔你个人吧!”
“赔我的狗!”
杨六九把她按倒,说:“狠心的,你把我的脸都抓成烂柿子啦,还像母狗一样咬人。”
“搂紧我……亲哥,六年没有人搂我啦。”
“你男人呢?”
“我男人……”白荞麦伤心地哭起来,她说,“你起来……你先起来,我让你看看我男人。”
杨六九站起来,白荞麦掩掩衣服,推开西边那扇房门,侧身进屋亮了灯。“你来看吧!”
杨六九疑心重重跟进去。
“这就是我男人。”
炕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男人,杨六九大吃一惊。那男人全身灰白,像一条僵蚕。他一动不动,大约有心在那儿不紧不忙地跳动。灰白的脸上,眼睛像塑料球一样模糊无光,偶尔才能见腮上的肌肉抽搐两下。薄薄的嘴唇有时张开,有时绷成一条线。男人的身下垫着席子。一股烂肉气息直冲人脑。
杨六九昏头涨脑地退出去,坐在柴草上,一句话也不会说,只把眼盯住白荞麦看。
“他就这样躺了六年……那年春天,他要跟人家去匡家庄宣传,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我说外边都打死若干人啦,他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他们举着红旗到了匡家庄,一进村就被人家包围啦,半截砖头,锨镢二齿钩子一齐上,他当场就被打倒。抬回家来就这样,打针吃药也不管用……还不如那时打死……”她泪眼婆娑地向杨六九说。
杨六九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嗓子里有若干黏黏的东西堵着。他挣命般地说:“妹妹……我带着你跑了吧……”
“往哪儿跑?”
“下关东。”
“俺不去,那儿冷,我怕冷。”
“那你就这么受?”
白荞麦扑到杨六九怀里,滚烫的手指撕着他的腮帮子,抽抽噎噎地说:“亲哥……你要是喜欢我,就帮我弄死他吧……我一个妇道人家……”
白荞麦炭火般的肉体烤得杨六九口干舌燥,他推开她,昏头涨脑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他的手刚触到门闩,白荞麦就冲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这种……你就这样走了吗?他活着跟死了差不多……我端屎端尿侍候了他六年……他不死我就得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