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她有福……”
他解开襁褓,找到女婴,又包扎好,抱起来站起来,他像一棵被雷烧焦的树。
“慢点儿……让我喂她点儿奶……”
女人接过女婴,放在膝头,扯起一根下垂的奶子,把奶头塞给女婴。女婴乱拱一阵,含住奶咂几下,又吐掉,呱呱地哭。
“还没下奶……”女人说着,用力挤着奶子。
他抢过女婴,说:“不用喂了……初生的孩子,不知道饿……”
他抱着女婴出了窝棚,一道闪电直劈着他的头落下来,他遍体战栗,祝一声:“老天爷,饶了我吧!”乌云像龙爪子一样在头上晃着,遥远的黑暗里,他仿佛听到了来书兴高采烈的喊叫声:“金子呀,银子呀,九缸十八坛……”他犹豫了片刻,伸手从窝棚的席夹层里,摸出一包东西,塞进了女婴的襁褓。他一步三滑上了河堤,走上高高瘦瘦的石桥,八隆河里涨水啦,闪电照出混浊的水流,桥石雪白圣洁。他头晕眼花,几乎栽到河里去。走上那条去马桑镇的土路,脚踩得烂泥噗唧唧响。雨停了,槐树上一阵阵落着承受不住的大水滴。路沟里水声潺潺,庄稼地里银白一片。白荞麦家三间草屋像破庙一样兀立着,他想起那月光那狗那电灯光下青石的豆腐磨……拐过白荞麦家,他想把女婴放在镇西头路口,路口积水成潭。他绕到镇前往东走,庄稼地哗哗啦啦响着风,那种大雨之后方能出现的小蛤蟆在积水中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呼一应,像一对恩爱夫妻。他想把女婴放在大树下,但树上落着铜钱大的水滴,闪电亮,照着遍地烂泥。照着一只蝉正在蜕壳。沿着泥路,他转到了镇子东头,听到村头池塘里蛙声一片。镇中一声狗叫,引起一片狗叫,天就要亮了。他借着闪电,看到了那座倾圮的土地庙。土地奶奶歪着身子狞笑,土地爷爷被人斩去了头,一根断颈指着庙顶。石头供桌上有一块干燥的狗屎,伸手拂去,把襁褓放在供桌上。闪电又亮了,他看到了供桌下土地爷爷那个龇牙咧嘴的头颅,一块炭火般的感觉在他空白冰冷的头颅中胀开了,他双腿一软,跪在供桌前,叫了一声:“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显灵吧!”他的胸膛里又麻又疼,血腥气直冲喉咙,他猜想自己的内脏也许被来书打坏了……
供桌上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他吐出一口黏血,说,“孩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爹给你留下金子银子,人家是会愿意收留你的……”
婴儿继续鸣叫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便匆匆起身,穿过镇中大道往西跌去,那鸣叫声像一支支利箭射向他的后心,箭箭洞穿,透明,无血,凉风通畅无阻地从洞里穿过。他的脚步声激怒了一条狗,激怒了几条狗,狗踩着泥泞追着他咬。
跌进窝棚里,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紧抱男婴的女人问他,他一言不发,嘴里噗噗地冒出一些血泡。
黎明时分,他醒了,大雨又铺天盖地而下,窝棚里水流成溪,天地间都是水声。女人追问他:“你把我的孩子放哪儿啦?放哪儿啦?你把她给了什么人家?”
他像塑像一样呆着。
“你把她放在野地里?你让水把她冲走啦?我的孩子……”
女人撕扯着他废纸一样的衣服。
他在昏昏沉沉中突然看到一线光明,光明中出现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挪动着蚕茧那么大的小脚,走到土地庙前,把女婴抱起来,抱回家去,放在温暖的炕头上,墙上贴着麒麟送子,女婴脸红得像滴血……
“你给我找回孩子,你这个畜生,你给我找回她来……”女人紧抱着男婴——男婴一气不吭。
幻影消逝,周围是铅灰色的冰冷,土地爷爷的断头在供桌上滚动。他跳起来,像钓狗那天一样敏捷地跑上河堤,跑过石桥。白荞麦家的黄土墙在他身后倒下,砸起污泥浊水,他不顾回头,穿过街道向东,他眼不看路,一脚泥一脚水。土地庙。土地庙晃动不安。
他看到土地庙兀立着,阴森森地生出黑气,银亮的雨箭中,有几个黑影子在翻滚,影子里发出急躁的呜呜声。他一下憋了气,呼吸断了又续上,他扑上去,以超狗的疯狂把一群疯狗吓退了。在他的面前,残缺不全地摆着他的女儿。他向狗扑去,狗轻巧地跳开,站在一边,舔着下巴,狗毛精湿,肋骨凸现,狗嘴上涂着血。
他号叫一声,扑地跪倒,参拜着小腿小臂。在殷红的泥浆里,有一个黄金的镏子,金镏子平静地躺着,对着他微笑。他伸手捏住它,想起了古老的故事。他张开口,仰着脖子,把金镏子投到咽喉里。
……
大雨继续倾泻,庄稼被淹没,道路被冲毁,房屋被泡坍。八隆河水暴涨,湍急的水流中漂浮着绿色的庄稼、连根拔出的树木、死猫死狗死野兔子。水里有股腥臭气。石桥上纤尘不存,白得似冰如玉。河堤上冲出了沟沟槽槽。白桑树抽出新枝嫩叶。碱土荒原成了绿褐色。压路机玻璃上泪流滚滚,钢铁巨轮陷在泥水里。一群群老鼠蹲在沥青堆上避难。黑色的道路像缺首的大龙一样趴伏着。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