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拿出两只碗,端出一盆汤,四个窝窝头,一碟子萝卜条咸菜。
女人说:“俺不饿。”
老刘说:“吃吧!”
女人沉重地坐下,把女孩也扯坐了,娘儿俩端起汤喝。女孩喝呛了,吭吭着咳。女人用拳头捶着女孩的背。有一个筑路工到窝棚,拿出两块饼干给女孩,女孩不敢接,女人接了,坐着给筑路工鞠躬。
女人吃饱了,有了几分精神,从包袱里摸出一柄缺齿的梳子拢几下头发,给女孩也拢了几下。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孙巴走了大半年,连个信儿也没有,去公社里打听,公社里说他犯了错误,罚到筑路队里去了。看看又要生了,家里断了烟火,怎么不济也是自己的男人,找他来想想办法。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女孩走乏了,软软地倚在女人身上睡着了。天地染遍苜蓿花色。
杨六九说:“老刘,委屈你到窝棚里挤一夜,把你的铺让给孙大嫂住一宿,赶明儿给她们另搭个窝棚。”
老刘说:“中。”
他说:“我去找小孙。”
他在东房檐下墙根站着,踮起脚,把墙头上的碎玻璃拔出来扔掉,抓住墙头往上一蹿,脚尖磕碰几下墙,身子重量就压在两条胳膊上。他提腿上墙,轻轻地顺到院子里。蹭到东窗下,伸出舌尖,舔破窗纸,把一只眼贴上去往里看。原来这三间草屋的东两间是通着的,没有间壁墙。小孙抱着根磨棍,垂头丧气地推着豆腐磨。白荞麦坐在门口一个麦秸草编成的草墩子上,双臂抱在胸,面前地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白蜡条,白蜡条梢头上的叶子都破了。豆腐磨呼隆隆响着,磨顶上堆着饱涨的黄豆,两片磨石之间的缝隙里,吐出一丝乳白色的豆糊子。小孙用肚子推着磨棍,眼睛看着磨道,好像寻找脚印,影子一会儿投到墙上,一会儿又折在地下。白荞麦满脸倦容,长长的眼睛眯缝着好像看灯,又好像打瞌睡。夜游的小虫围着她的脸转,她挥手赶走小飞虫,冷不丁喝一声:“该刮啦!”
杨六九吃一惊,将身往后一缩。小孙抬起头,从一只大木桶里提出一把木头勺,勺子的圆沿儿凹进一块,把勺子拖在身后,刮着磨石下沿,人走一圈勺转一圈,刮了一勺子豆糊,叩在木桶里。杨六九在窗外闻着豆糊的香气,对这女人又恨又想。她穿一件酱红色灯芯绒褂子,头发光溜溜,悠闲地坐着,像在磨房里赶毛驴。突然间满屋子雪白,挂在梁头上的电灯泡亮了。白荞麦眼眯成一条缝,小孙被照昏了,站在磨道里不会走了。
“这死电!”她骂一句,站起来吹灭油灯,说,“推呀,站着干什么?”
“大婶,”小孙说,“好大婶,饶了我吧,您老人家发发善心放我回去吧。”
“快推!”白荞麦捡起蜡条,在小孙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小孙咧咧嘴,抱着磨棍又推起来。
屋里忽然又一团漆黑,杨六九听到白荞麦叫了一声。他刚要喊小孙,就听到屋子里扑腾起来。小孙尖声叫娘,白荞麦骂:“小畜生,你想趁着黑跑?我叫你跑!”“大婶——亲大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屋里又雪亮了。白荞麦对着小孙的脑袋用巴掌扇,小孙告饶不迭。
“这抽羊痫风的死电,”白荞麦喘着粗气说,“你人小鬼心眼不少,你往哪里跑?”
“大婶,”小孙抱着磨棍,哭丧着脸说,“你让我回去吃饭吧,我吃饱了再来推。”
“一条狗还没撑死你?”
“大婶,我吃了丁点点肉,他们人大,老欺负我,逼我干这干那的。大婶,我权当是您的屁,您就把我放了吧!”
杨六九差点笑出声,用力捂着嘴。屋里,白荞麦也捂着嘴笑了。
“放你,没那么容易,让你们那个土匪头子杨六九来给我的狗披麻戴孝吧。”
“那您放我回去告诉他。大婶,这钓狗的事是杨六九逼我来的,他是领导,他的话我不敢不听。”
杨六九暗骂:“这个狗小子。”
“少废话,快推。”
“大婶,我饿得挪不动步啦。”
白荞麦揭开锅,拿出一块黄饼子扔给小孙,说:“吃吧,噎死你才好!”
小孙接住饼子啃一口,说:“大婶,给我点儿咸菜就着。”
“给你点儿淡菜,你是来当客呀!”说着,还是端出一碟子黄酱提出两棵青葱,摆在小孙面前。
“大婶,给我口水喝。”
“给你口尿喝!”
“大婶,我要解手。”
“你想跑啊!”
“大婶,您墙上插着玻璃,门上锁着大锁,我插翅也难逃。大婶,我憋不住啦。”
白荞麦抽开门闩,拉了一下开关,屋檐下一盏电灯照得满院子通明,杨六九慌忙蹲在墙根。小孙出了门,白荞麦提着蜡条跟出来。杨六九猛扑上去,从后边抱住了白荞麦,大喊一声:“小孙,快跑,你老婆带着孩子在窝棚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