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路工都醒了,骂声如潮。一个个弯腰出棚洒水,回来还骂。伙房里那匹独眼小狗汪汪地叫,显得滑稽可笑。杨六九心里一动,说:“小孙,你和来书把大家伙吵醒了,要你们立功赎罪。”
两个瘦人斗鸡般互相看着。
“去把那条大黑狗弄来,给大家油油肠子。”杨六九说。
窝棚里一片喜声,齐齐地夸小孙。
小孙说:“要去老子一个人去,不跟这个老奸鬼做一路。”
来书说:“吹你娘的臊皮。”
“小孙只会吹,早就听说你偷鸡摸狗有绝招,狗毛鸡毛都没见你弄一根回来。”
小孙向黑暗中人轻蔑地一嗤鼻子,说:“杨头,你敢保证吃了狗肉都不向郭司令汇报?”
“谁会那样没良心?你只管去。”
“去吧。”
小孙爬进窝棚,拿出一包东西塞进腰里,说:“杨头,你陪我去伙房拿点东西。”
杨六九穿上裤子,光着背,钻出窝棚,小孙跟在他身后,小狼一样,两只眼一闪一闪地发绿光。钻进伙房,杨六九摸火点着灯,看到刘罗锅幽灵般的眼睛正明亮着,便说:“老刘,别吱声,让小孙去为大伙办点好事。小孙你要什么?”
小孙说:“早晨吃的油条。”
“油条还有吗?老刘?”杨六九问。
“滚!”老刘说。
“别火,老刘,大家都是一路货,趁着郭司令不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也别假装正经。”杨六九说着,把吊在窝棚壁上那个铁桶摘下,摸出一根油条给小孙。
小孙说:“杨头,我是去干活,要先喂饱肚子。”他伸手进桶,抓了两大把油条,说:“等着吃狗肉吧。”
月光照得遍地皎洁,那匹大狗在河南岸那个小院里,梦呓一样叫着,小孙跑上河堤,脚下悄无声息,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三
自从见了那瘦骨伶仃的回秀姑娘,刘罗锅子就觉得脑袋里出了毛病,就像那年在东北大森林中错吃了一种金黄色的蘑菇,千千万万的幻象和念头蝗虫一样袭来,咬得他遍体伤痕,心如蜂巢,处处漏血进气。他感到一举手一投足都失去了准确感,手脚都像借了别人的安在自己身上。缸里的水沸沸流流,锅里的水滚成岩浆,锅沿上留下铲子都抢不掉的白色污渍,笼屉糊了,窝头生了,豆腐炒韭菜咸得不敢进口,筑路工说他把卖盐的打死了,说他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杨六九提醒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勾引白荞麦这样的半老婆子还情有可原,勾引回秀这样的可怜巴巴的黄花姑娘是年轻小伙子的任务,老胡羊吃嫩草,该当千刀万剐。刘罗锅的心被杨六九的话划了一刀,流着盐水一样浑浊的血,他举起菜刀向杨六九砍去,杨六九抱头逃命。
回秀姑娘的皮色、身腰、细长而忧伤的眼睛都是那么样地像煞了一个人。她一出现在窝棚门口,他就如中了枪子儿、挨个闷棍儿,混混沌沌,觉得土地都倾斜了,紧接着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流上冲头顶,杨六九和高乳肥臀的白荞麦打情骂俏。卖韭菜的回秀姑娘在阳光下像火把一样燃烧着,他被烤得毛发焦枯,眼珠凝固。卖韭菜姑娘非常像他的带着女儿跟人跑了的老婆。当年为了查找老婆他跑遍了三个县,后来找到了。他记不清那个村子是不是叫马桑镇,那时候是提心吊胆,被人赶得凄惶,好像落荒的走狗……
杨六九走时没掩那扇用一张苇席四根木棍绑成的门,伙房窝棚不规则的门口像个缺齿的大嘴敞开着。从窝棚南壁那两个拳大的破洞里,射进两大道月光,一道落在他的胸口,一道落在地上,照明了两匹小狗的脑袋,小狗蜷伏着,睡睡醒醒,不时哼哼几声,好像怀念狗娘。弓腰使他无法仰卧,他侧卧着。忘却多年的情景历历出现在眼前,睁着眼能看到,闭着眼看得更清楚。
那时,他还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闯关东回来,攒下了五百元钱,也算买也算娶了一个十八岁的俊俏姑娘。娶来的姑娘紧锁眉头,脸上无笑容。那时他的腰就有点儿弯了,在长白山抬大木头压的,压得脊椎骨都“喀巴喀巴”响。他知道自己年龄大模样不强,委屈了这个漂亮姑娘,便千方百计地俯就抚慰,天长日久,鹅卵蛋子石头也被他焐热了,孵出小鹅来了。她为他生了个女孩,干巴得像个木头棍一样的一个女孩。起名叫鲤嫚,因为女人分娩那天他在河里用三股叉叉到一条四斤三两重的鲤鱼。用鲤鱼熬了一锅鱼汤给生孩子生累了的女人喝。有了孩子,女人脸上渐渐见笑。他是干过重活的人,手脚强健得出名,他把老婆孩子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笼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女人奶着娃子,胸脯见高了,脸上身上都长肉。他说,鲤她娘呀,你要给我生个儿子呀!女人不回答,笑嘻嘻地看着孩子在怀中吃奶。有时,她故意把奶头扯出,娃娃就急匆匆地乱拱乱拱……回秀像她,跟她出嫁时难辨真假,也是瘦高挑儿,脸上犹犹豫豫的让人看着可怜。一转眼就是一十八年,鲤嫚活着也该有这么大啦。天下事,一台戏,也许就是亲闺女来了?做梦吧!背运的刘罗锅子你休做美梦!那个村子不叫马桑镇,也没记得村后有条八隆河。县份倒是对,离他的家四百多里。那时候天下一家,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饭不要钱,粮食遍地。他从黄豆地里跑过时,焦干的豆粒从豆荚中“噼噼啪啪”爆出,豆粒迸得老高老远……鲤嫚上肚脐下边有块指甲盖那么大的黑痣。人说,女人身上要是没痣没痦子就是个骡子。老婆背上有七个痦子,她跟他好那阵儿说,她生来就是个吃苦的命,七个痦子要她天天背着,“人背痦子,穿不上裤子;痦子背人,骡马成群”……
那道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从胸口移到他的脸上,顺着光道看去,月中阴影如树,眼睛里感到冰一样的凉。后半夜的荒原把白天蓄积那点热度挥霍光了,碱土的腥味儿愈加重浊,河水呜呜咽咽,像个女孩在低泣。筑路工们睡觉的窝棚里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这群人都给清汤寡水给熬煎苦了,也不愿意天天豆腐韭菜。杨六九天天买那女人的豆腐,他就跟着买回秀的韭菜。何况有钱也买不到肉。回秀总是跟在白荞麦身后,怯怯地像个跟脚的小狗。上级给筑路工每天补助五毛钱,不知道郭司令去哪儿领来;上级配给筑路工每天两斤玉米面二两白面,郭司令不知从哪里弄车拉来。郭司令信任他,让他卡着筑路队的钱绳子。他在长白山大森林里扛木头时就知道了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故事,后来又南山采石,北海造桥,漂流半生。那段用五百元钱买到的幸福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忘了这条路从何时筑,也不知道这条路要筑到哪里去。月光愈加清凉地冻着他的眼,他的目光顺着金光大道上爬,又一次通到月上去,看到了那些树一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