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点!”瘦长个子干涩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喜悦,“小孙,亮牌,我是三十点,你除非摸到三十一点,你那臭手,不会摸到三十一点。”
八隆河水活泼的流动声传进杨六九的耳朵,他的心好像要离开他跳到河南岸,像一只跳蚤,跳进镇西头那家小院里,躲开那匹凶恶的大狗,去咬那个女人的白肉。
小孙不欢畅地喘着气,眼睛用力挤眨着看手中的牌,一滴鼻涕在鼻尖上挂着欲下不下,眼泡里两汪水欲流不流。瘦长个子把细脖子探过去,说:“亮牌呀,亮牌比生孩子还难呀!7、7、老K、小5,你他妈的这不是早就抓冒了顶了吗?还捂着盖着的,死了不埋能放几天?你又输啦,六十一支,三盒零一支。”
“你耍赖了。”小孙怒气冲冲地说。
“您怎么不当场抓住我?不会凫水别埋怨那个玩意儿挂藻菜!”来书说。
“不是耍赖你怎么会把把都赢?”
“怨你的技术,怨你的臭狗屎运气。”
“再赌一盘,你妈的。”小孙的嗓子沙沙响,像个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
“孙巴,别赌啦,再赌连你老婆都要给来书赢去了。”杨六九在黑影里说。
“我不服!来书赖人。”小孙怒吼。
“吵吵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不让困觉啦?阎王不在家,小鬼上屋笆!”有人在黑暗中说。
“让老杨来给我们作证,输就输吧,怨我赖人。”来书说。
“老子没闲工夫给你们作证。”杨六九说,“赶明儿要是干起活来装熊我可不饶你们。”
杨六九闭上眼睛,干麦秸草的热气和香气穿透半边被子包裹着身体。他感到浑身疲软,蒙眬中又听到那大狗的叫声,睡意消逝干净,心里蹙起皱纹,眼前活活地跳动着那条大公狗,它的毛像黑色绸缎,光滑明亮,狗眼灼灼。它站在马桑镇西头那三间土坯草屋三面黄土矮墙构成的小院门口狂吠着,隔着一道紫蜡条编成的栅栏门,杨六九还是感到胆战心惊。
他躲在小院门外那丛老茶叶树稀稀朗朗的暗影里。公狗用力冲撞着堵门的栅栏,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有时,公狗后腿立起,把两只前腿扶在栅栏上,伸出狰狞的大头,狗牙明利如刃,在月下闪烁,杨六九心跳出一片声响,冷汗淋漓。他逃出茶树阴影,转到土墙与房檐交接处,手扳墙头,提起身子往里望。大公狗立即追过来,一蹿数尺高,好像要上墙,墙头上的细草刷刷地响,泥土一点点往下掉。屋子里死一般地静,灯光照着窗,窗上印着一个迷人的大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在谛听什么。他抠下一块土坷垃,对准窗上的影子温柔地投过去,坷垃打得窗纸响,那影子依然不动,他压低嗓门喊一声:“大嫂!”话刚出口,就觉到狗嘴里热烘烘的气息喷到手背上,不由自主松了手,滑下墙来,听到屋门嘎吱一声响,公狗有节奏地狂吠着,有女人声在院里:“骚狗!趴着去。”这时,村里似乎有嘈杂的人语,他弯腰逃走,不顾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摔进了一条沟。爬上沟。跳过一条沟。像狗一样地蹿进一块庄稼地里。磕磕绊绊跑了半天,蹲下大一口小一口地喘气。不是庄稼的一片葵花,粗茎大叶,正接着露水欢长,清澈如水的月光泻下来,处处都是皎洁晦暗。他通体汗湿,心撞得胸痛。听着镇子里狗叫声平息下来,才站起身,绕着大圈子,走桥过河,弯腰进窝棚。
他恨死了这条狗。狗站在女人面前,挡住他,女人站在狗后,含义不明地笑。你这个骚母狗!他暗暗地骂。白荞麦、豆腐荞麦,亲儿,你想死我啦!他恨不得咬白荞麦一口,他认为她是在耍自己的大头,要是真有意,她该把公狗拴起来呀,骚母狗!想起白荞麦那白嫩脸上淋漓的风情,他痒得百爪搔心,适才跌下墙头落荒而逃的惊惧早飞到爪哇国里去了。心里灼热像生着炭炉,对白荞麦的恨,犹如浇着热水的冰凌,淋淋漓漓地化了。
来书在马灯下说:“孙巴,你又输了,七十六支,快四盒了。我可不要九分钱一盒的,要劈拉腿放枪的。”他知道“劈拉腿放枪”是“红舞”牌香烟,“红舞”牌香烟盒上画着一个红色娘子军,穿着“小裤衩”,一条腿直立着,一条腿平举着,脖子挺着,胸脯绷得又高又硬,扎煞着胳膊,手里举着一支拴红绸子尾巴的盒子枪。
“你一定捣鬼了。”小孙恼怒地说。
“你怎么不当场攥住我的脖子呢?空口无凭说我捣鬼,你是输红了眼儿啦?要不要我让你两盘?”来书说。
“再赌!谁要你让。”小孙说着,用两只手黏滞地洗牌,来书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白荞麦嗓子颤颤悠悠的,一个字出口要拐上二十八道弯,走起路来腰拧得像麻花一样,两瓣屁股像两个塞饱了肉馅的水饺,脸上鼓鼓着两个红腮帮子,一口糯米银牙,只有两个门牙是鸭蛋青色的,这两个牙生得奇怪,马生犄角牛孵蛋。半个月前,她一出现在筑路工地上,就把杨六九的魂儿勾走了。
杨六九躺着似睡非睡,身子飘起来,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按照某个刁钻古怪儿说的降狗法术,他烧熟了一个萝卜,放到冰水里浸一下,提着萝卜尾巴,躲躲闪闪地来到白荞麦家的黄土墙外,隐身茶树丛中,故意发声逗狗,黑狗狂吠狂跳,他把萝卜扔到狗嘴边,狗怒咬萝卜,便摘不下嘴来了。狗牙黏在热萝卜里,全部烫掉,痛得个杂种遍地打滚。他大模大样地进院子,对着躺在墙角上翻白眼的黑狗吐了一口痰。他高叫亲亲肉肉荞麦妹妹开门迎接情郎哥哥杨六九,准备着吐吐纳纳,云云雨雨,与你做成了一处。白荞麦把门开开,全身白得滑溜,像一条白鳝鱼,他伸手去抱,白荞麦从腰间摸出一把乌黑的剪刀,双眼圆睁,柳眉倒竖,杨六九呀,你这大胆的贼子,赔我的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