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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他又栽了一个大筋斗。什么东西重重地绊了他。他睁开眼寻找宝贝,却“啊”了一句,全身像抽了骨头般软了。在他的脚下,赤裸裸躺着一男一女。男黑女白,紧紧地搂抱着,身体碾倒了高粱。从他和她嘴里、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剧毒农药的臭气。他颤颤抖抖地起来,掉头就走,正如飞蛾扑火一般,与追他的人撞个满怀。他听到头上一阵风下来,上下牙咯噔咬死了。紧接着腰上又着了重重一击。一床被单从头上盖下来,白云一样舒展,通红的高粱穗子齐齐地落了地……

“老刘,起来烧火煮狗肉,你这个老混蛋,坐吃现成!”

工地上一大早就热闹起来,衣如飞鹑的筑路工们粗鲁地叫嚷着,一张张油嘟噜的嘴都变得轻捷灵活,一条条胳膊都紧张准确地动着,劳动卓有成效。工地上少有的欢腾,这是狗肉催的,肚里阵阵生热,胳膊上的肌肉发痒,浑身紧张,有力量无处发泄。人们流着汗,嗨嗨唷唷地从胸中往外吐着气,赤裸着的膀子上涂上了太阳的光彩。

孙巴负责熬煮沥青。正好大家都不愿干这活,大家宁愿去拉水泥磙子,也不愿被沥青火烤死,被沥青烟熏死。郭司令在时就封孙巴为“烧锅大将”。小孙对火焰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他喜欢看火看烟,火与烟在他眼里变幻无穷,生出许多花样。他的一颗心在火苗上跳动,火愈旺他愈感到激动,感动,浑身痒得如生了疥癣,只有在火前烤着才舒服。烧着火看着火,他仿佛进入半昏迷状态,从他的辨别不清年龄的脸上,漾出溢出婴孩般的圣洁表情;从他的微微发黄的瞳仁里,射出一道道美丽的光线。

孙巴子连自己也不知道生于何年何月,他从记事时就感到肚里缺食,后来不缺食了几年,他吃得挺胖;后来又缺食了,他饿得很瘦。他一直瘦下来。无师自通地,他学会了偷鸡钓狗,兔子不吃窝边草,村里人明知道他的底细,但都不嫌他。有一个双腿不齐的姑娘嫁给他成了他的老婆。新婚之夜,他拿着一根细铁丝,去结了冰的大水湾子里套来一只不知谁家的大白鹅回来,煺掉毛,开了膛,取了肚肠,煮熟了,捣一钵子蒜泥蘸着,与新娘一夜吃了一只鹅。吃过鹅不久,女人就怀了孕,足月后产下一个女孩,女孩出生时口里就有两颗牙。

大锅里的沥青开始融化了,滋滋的叫声强烈起来,满锅里有白烟跳动,断断续续,一股股上升。小孙伸出长长的铁钩子在小锅里抓挠几下,成结的沥青破碎,黄火缩一下头,声音暂停,几条强烟钻出,烟里挟带着豆粒大的火星,冲打大锅有声,很短的冲烟后,像放了一个闷炮,一团烈火便突出来,把整个大锅都包了起来。燃烧时产生的气体形成涡流在锅上旋转,火舌像风中卷动的旗帜波波地响成一片。小孙手拄炉钩子立着,弓腰咧嘴见齿,脸像黄金般端庄华贵。

爆响的火声把杨六九的目光吸了过去,他用带着敬慕的眼遥望着辉煌的“偷狗英雄”,禁不住发声喊:“孙巴,好样的!”

“孙巴真是好样的!”拉着压路磙子的筑路工们随着杨六九喊。

小孙在赞扬声中,微笑着看火,看烟。火和烟在他看来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物体,与他对话交流,在他眼前咂唇咋舌,搔首弄姿。火舌像红马黄牛,烟是牛尾马鬃,下拂上扫,抓搔着轻清宇宙。烟火更像狗,像一匹矫健凶猛疯狂骁勇的大公狗。

昨天夜里,要不是那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真不忍心毁了它。这样的狗多少年也难碰上一条,他钓住它后就想放了它。但它咬了他的腿肚子,他才下了狠心。

从伙房里出来,连头也不回就上了河堤,走过桥,石桥在月下白得真像匹马。他把剩下的一根油条揣进裤兜子,同时用手按了按腰里别着的油纸包包,站起来,往镇上走。一近镇边果然就看见有三间草屋孤零零地蹲在镇子西头。他听着自己细弱的脚步声在背后跟着自己走,心里稍稍有点躁,到底是有几年不干这营生了,心中有点虚。他绕到草屋前面去,屋里已熄了灯,皎皎月光照得窗户灰白黯淡,泥墙上黄光泛泛。他在院墙外蹲下,一步步向小院门口靠拢。他一点都没听到自己这种蹲行发生了什么声音,但黑狗还是被惊动了。狗爪子把栅栏门抓得哗啦啦响,狗叫声像打鼓般空洞,镇子里狗们尖声细嗓地跟着叫。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走到哪里遭哪里的狗咬,几年没沾狗了,身上难道还有狗腥气?也许是吃狗肉多了,狗腥气都渗到骨头里去了。黑狗狂吠不止,咆哮如虎。他早有准备,撕了半根油条扔进院子,狗扑着油条去了。狗吃油条时,他摸出那个塑料纸包剥开,一根银亮的尼龙细线在他手里抖扯着,细线的尽头拴着一个带倒刺的大鱼钩,他把半截油条套到鱼钩上。狗扑过来,口里发出乞食的和蔼低鸣,他又把半截油条扔进院子,狗欢快地追着油条划出的昏黄闪光去了。他伸手进栅栏门,心里祈祷着栅栏无锁。摘开那个铁套环,他轻轻推开歪歪扭扭的柴门,只推开一条仅能出狗的窄缝。他倒退五步,身体对着那道缝等候着。狗果然从那道缝里大模大样地伸出庞大的头,他准确地把藏着鱼钩的油条扔到狗头下,狗愉快地把油条吞了。它好像品咂滋味,频频地点着头,这时他不动,待到狗脖子抻了两抻,狗口里吐出两声咳嗽时,他把手中的尼龙线一下子扯紧了。尼龙线有五米多长,终端拴着一根光滑的小木棍,他用手握住木棍,尼龙线从他的中指和食指缝里流出来。他感到这道细线沉重的力量,心里有下意识的恐怖。他马上安慰自己,不会断的,尼龙线能经得起满满一桶水。从狗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狼一样的嚎叫,他用力一扽尼龙线,狗立即哑巴了,只把一个头昂起低下,左晃右晃,像要把嘴里的舌头甩出来。他轻蔑地笑了。那个藏在油条里的鱼钩子上有两个尖锐的倒牙,挂在肉上摘都摘不下来,多少狗都因为贪这一口食而上了钩,白白地把肉给人吃了,把皮给人卖了,把骨头给人熬了胶,大狗小狗都是一样。他只有一次出于无奈才钓了一条没长成的小母狗,那狗肉囊囊的,连一点咬头都没有,那张小狗皮薄得像封窗纸,一捅一个透明的窟窿。钓了那条小狗后,他心里腻歪了好多天,好像欺负了一个小孩子一样内疚。后来他钓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狗,但他钓过的狗都没有这条狗英俊魁梧。这条狗潇洒倜傥,叫起来有嗡嗡回响的铜钟声。

工地上阳光明媚,拉大磙子镇压路面的人全都弯腰如弓,很韧地走着,背后的绳子绷得瑟瑟抖动发出弓弦声。杨六九带头喊出吭哧吭哧的号子,像连绵延宕的沉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