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讷讷地说:“我忘了,忘了。”
“有什么事?”小伙子问。
“……我……想问问,这韭菜怎么个吃法?”
“韭菜炒土豆!”
他诺诺连声退出帐篷,走出几步后,小伙子在帐篷里对姑娘说:“筑路队里没个好人,什么盗窃犯、赌博犯、流氓犯,五毒俱全。抓进监牢吧又不太够格,放了又可惜,县革委聪明,就把这些人弄来筑路。”
“这是劳改队?”
“也不是劳改队。”
“这个大叔挺善良的。”
“伪装,这老家伙可会伪装啦!”
铁门关起,立刻又开了,姑娘说:“你别……俺要回家去看看俺娘。”
“你明天还送菜来吧,早点儿来,我教你开压路机。”
姑娘背着空篓子,急匆匆走了。
姑娘果然又来了,背着一篓子菜。武东早就看到她了,老远就喊:“回秀,您把菜送进伙房,等我教你开车。”
回秀把韭菜摆在老地方,提起空篓子,用戒备的眼睛看着老刘。
“鲤嫚……你可不要上了人家的当啊……”刘罗锅说。
姑娘惊问:“大叔,您说什么?”
老刘醒来,满脸的阴云像破棉絮般散了。他含混不清地说:“啊,闺女,我在说梦话呢,我老糊涂了,我想起自己的女儿啦……”
“你女儿叫鲤嫚?”
“鲤嫚。生她那年,我在河里叉到一条红鲤鱼……”
“回秀,回秀!”机手武东在外边叫起来。
姑娘等不得他把话说完,就应着武东的呼唤跑去,菜篓扔在地上忘了提。他目送着姑娘活泼扭动的腰肢,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回秀朝着武东跑,就像蝴蝶奔着花儿飞。武东穿一身淡蓝色帆布工作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潇洒漂亮,脚像刚钉了蹄铁的儿马蹄子一样乱弹。他手里提着一条紫红的纱巾,说:“回秀,送你缠头吧,这是我妹妹的,扔在我这儿忘了拿啦。”回秀说:“俺不要。”“要吧,要吧……我要你要……”武东把纱巾抖开,像网鱼一样网住了姑娘的头。
他眼前红光一闪,罗锅腰子里一阵钝痛,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
“你说你像什么?”小伙子问。
“俺怎么知道,你说吧?”
“像个新媳妇。”
“……你,你瞎说……”她的脸也像那条纱巾一样红了。
“走吧!让你看看我的压路机。你想学开压路机吗?”
“俺笨,学不会的。”
“你一点不笨,你一定能学会。”
他看到武东握住姑娘的手,姑娘忸怩了一下,但还是被握着,两个年轻人朝着压路机走去。
筑路工们已经把路延伸出去一大段,在离窝棚几百米远的地方,一方方的黑土划着或长或短的弧线向应该是路的地方飞。压路机停在成形路段的尽头,像一匹兽。两个年轻人立在压路机前,身躯窈窕得柳摆鹤形,姑娘头上的红纱巾被小伙子捣鼓得高高耸立,像颗美人蕉,也像只大公鸡冠子。小伙子颈上的白毛巾也白得新奇。老刘如痴如醉地看着他们。小伙子拉开车门,帮姑娘上车时,似乎无意地托着姑娘的屁股,老刘心中怒火燃烧。姑娘爬进驾驶楼,小伙子推上车门,转到另一边去,也爬进了驾驶楼。马达轰轰几声响,尖利嘶哑,车侧的烟筒里,愤怒地喷出几圈硬邦邦的蓝烟。马达声吵噪一阵,渐渐平缓均匀起来,车周围,缠绕着一些漂亮的烟雾。巨大的铁磙子开始转动,磙子上的白漆字翻上翻下。车向前开了几十米,又笨拙地拐弯爬回来,磙子上的白漆字依然翻来覆去,但是,他知道这不是方才那些白漆字,那些白漆字在磙子的那头颠倒乾坤。从车窗玻璃上,他看到车里一团鲜红。这团红色使他心中烦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几个土蚂蚱一样的孩子,跟着压路机蹦蹦跳跳。压路机轧过的地方,像磨石刀一样平坦。车里乱了一会儿,几条胳膊在绞动,那团红色曾经几次触到白毛巾上,又立即闪开。红头巾和白毛巾在混乱中调换了座位。压路机歪歪斜斜地走着,轧出的印痕崎岖如蚓行……
阳光的影子几乎要笔直了,他才无可奈何地把眼睛从压路机玻璃上摘下来,匆匆忙忙地上屉和面,添水烧锅。小孙的女人带着女孩躲躲闪闪地进了伙房。他瞅她一眼,继续和面不止。
“大叔……”小孙女人哀哀地说。
他往笼屉上坨着窝窝头,看她一眼。
“大叔……早晨的剩饭还有吗……孩子要吃的……”
他看到女人的肚子似乎更大了,人站着前倾,而皮黄里透青,像半熟的杏子。小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躲在身后。
“在那个桶里,趁着头头不在,你全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