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柴门的缝隙里摇头摇尾,愤怒地咆哮着,身上的毛扎煞着,眼睛绿着。他扯紧尼龙线,用力一拽。狗的脖子上仰,狗嘴像炮口一样朝着他的手。他用力扯着,狗不情愿地挪出来,仿佛瘦弱的钓竿上挂着一条肥胖的大鱼。他牵出黑狗,类似愚蠢地笑一笑,打量着狗脸上怒不可遏又疼痛难忍的表情。狗眼绿得出蓝火星子,狗牙上寒光闪闪。他感到一线寒冷的月光穿透肌肤进入骨髓,扯线的手指有些痉挛,灰白的脑子里生出模糊朦胧的不祥之感。他痉挛的手举着不敢懈怠,牵着黑狗倒退着走。他想到从前那些狗,只要一吞了钩,就由他像牵羊羔一样乖乖地牵走,远人看见还以为是走狗紧随着主人在漫步呢。这条黑狗使他不敢回头正走,一转身,他就感到背后的凉气彻透骨髓。他扬手抬臂牵着尼龙线,使狗头保持着斜射星月的姿势,他已经不敢直着看狗眼,胆战心惊地一步步退着走路,狗沉着冷静地一步步跟他走。他的脚后跟被绊了一下,尼龙线松了,黑狗放平了头。在一瞬间他看到狗眼亮得发蓝。狗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大乌鱼,滑到他面前。他要不是机灵地一跳笃定要被它扑倒在地。
他撩拨着锅里的沥青火,心里感到后怕。大锅里半是汩汩的沥青汁液半是漂浮的汁液之上的沥青坨子,火与烟一齐响。要不是机灵地一跳早就被那畜生扑倒了。那样就不是狗进了众人肚子而是他自己进了狗肚子。他经常梦见自己被一群野狗撕了,心肝涂在地上,蓝色的肠拖出老远老远。尽管他机灵地一跳,黑狗锐利的爪子还是在腮上扫了一下,麻酥酥有些痛。狗在落地时,他及时地拽紧了尼龙线,用力提起来,狗的前腿离地,像鼓掌一样扑棱着。他为了腮上的狗爪子道道而用力扯紧尼龙绳,他通过射进狗嘴里的月光,似乎看到那个大鱼钩子深深地扎进狗嗓子的软骨上,狗的食道绷得像弯月一样,狗的嗓子里粘满鲜血。他知道狗一定恶心得要命,它的胃里翻滚着豆腐渣和那几截油条。狗嗝不出来,尽管它一个劲地弓腰缩颈,肿胀流血的喉管把它憋坏了,它连打嗝也不能,它只能酸溜溜地放一些屁。紧接着它蹿了稀。他的被沥青烟熏坏了的鼻子也闻到了臭狗屎的气味。他知道狗草鸡了,但仍不敢大意,依然倒退着路,高扬着臂,让黑狗张嘴仰天对着一轮明月。他想起自己的钓狗生涯,心里涌起对这种职业的崇敬感。从前钓过的狗可编成一个狗连了。从来都是如玩笑游戏,但这次却精疲力竭,好像老戏子登台演最后一台戏。也许是想老戏子时那股淡淡的秋天般的凄凉使他松懈了手中的线,狗又趁机飞跃起来。它悟到了真理:要想解除痛苦,必须努力冲刺。它红了眼,连续扑着,不给他扯紧尼龙线的机会。他左跳右跳地躲闪着狗的袭击,矫俏的手脚勉强能跟上狗疯狂的节奏。他气喘吁吁,心脏不时地紧缩一下,心脏只要一紧缩,肝肠遍地被野狗争食的情景就闪电般地在脑海里亮一下。狗不声不响地腾挪飞跃,动作漂亮优美,令他一边害怕一边赞叹。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被杨六九给耍了,杨六九为了白荞麦撮弄着自己来招惹这个魔鬼一样的畜生。他盼望着它哼哼唧唧像牙痛一样叫,只要狗哼唧就是狗草鸡了,狗哼唧是投降的表现,但是它一声不吭,它一个飞跳连着一个飞跳,只要感到连结着喉咙的丝线稍一绷直它就飞跳一下。在汩汩洒洒的月光中,狗皮滑溜明亮似融化的沥青。他感到眼睛里时时跳出虚幻的怪影,月亮青绿,大地黄白,狗泥鳅般的身体在空中滑出的优美弧线使他后悔不已,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中了杨六九的奸计。这条狗狡猾无比,它超出一般狗的地方就是用不断的进攻来缓解痛苦的牵扯。对人的仇恨使它勇敢无畏。这样的狗是不能钓的。他甚至想扔掉尼龙线转身逃跑,但他知道不敢扔绳逃跑,他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要他一转身,这条狗就会在一秒钟内把他的脖子咬断。这条狗直立起来时比他的个头还高。他用惶惶张张的突然转弯来躲避狗的袭击,捏着尼龙线的手里湿漉漉的流着黏汗,这种黏汗是从骨头里榨出来的,他的疲劳恐惧深入骨髓。
他想:狗啊,我们讲和吧,我愿意放了你,帮你摘下喉咙里的鱼钩子。
狗说:不,你这个恶棍,狗偷,狗克星,你毁了我多少同类。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想:你是条狗王。但我不怕你。我想放掉你不是我怕你,我钦佩你是个狗雄,不忍心杀死你。筑路工的脏肚子不配做你的棺材,你的棺材应该是四合柏木板做成,外涂桐油铜钱厚,内挂着黄缎子里子。
狗说:日你妈的人,你不是花言巧语。我胃里装着自己的热血,腥血。血使我想起祖先,我们的祖先被你的祖先给驯了,我们世世代代被你们蒙蔽,这种脏日子该结束了,你们把我们装进肚子里的事有千千万万起了,到了以人之道治人的时候了,你们这些狗日的人。
他想:狗,我真不是怕你,我真心想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