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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杨六九说:“你不给他吃喝。”

“我试过,试过,他肚里没病,一饿就叫,嗷嗷嗷,像狼嗥一样,邻墙隔家都能听到……”

杨六九转过身,觉得脚下无根,倚在门口,腿像弹簧一样颤着。白荞麦蓬头散发,泪痕满面,那件灯芯绒上衣鲜红欲滴,她那两条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暗绿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上,似乎发出一股墓穴的霉气……

那天中午,杨六九听人说谭家庄老乔家的闺女死了。他不敢相信,头一天他还看到老乔家的闺女在集上买布。老乔家闺女肥得冒油,多少人看着眼馋。他心里狐疑,不敢细问。那人说老乔家闺女啊,啊啊啊,中午死,下午殡,人死如灯灭,气化秋风肉做泥。他说可不是怎么着,可惜了一个大闺女。

谭家庄的公墓在一个苹果园里,苹果园北是一条河。他听了那人的话,就放不下地想乔家闺女。他掮着个粪筐子,在苹果园周围拾粪。碰到两行牛屎,他拾进筐子。狗屎人屎他不拾,他嫌这两种屎臭。苹果园里有三五千棵苹果树,树干都有碌碡般粗细,树冠都剪成馒头状。矮矮的树干上涂着白石灰,没涂石灰的树干都被剥了皮,黄褐褐的,像涂了层牛屎。苹果树冠几乎连在一起,苹果花盛开,树枝上一簇簇粉红雪白,果园子上空花粉沸扬,腾起一片片浓郁的香气。蜜蜂像火星一样追着花粉飞……

她用肉手摩挲着他的脸,对他耳语着:“哎哟……亲哥……你够了吗……你进去吧,弄死他吧,他活着也是受罪……啊……亲,你去吧……”

他围着苹果园又转了几圈,已是半下午光景,他寻着臭杞树丛的一个大缝隙往里看,那堆新鲜黄土中,凸出了一个稍高于地面的长拱形砖顶,几个男人倦容满面,坐在横放在地的锨柄上抽烟。黄鹂的叫声像口哨一样尖锐,满园震动,空气好像裂帛般响。他在黄昏时,爬到苹果园西面一个土岗子上,黄日半扁,将熟的小麦喑哑无声,几个割草归来的孩子沿着田间小路踽踽行走,一曲野调子,把他的心都唱破了。接着孩子们凄凉的歌声,从谭家庄里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辆拉砖的马车从村头露出来,老马鞠躬,翠绿赶车人傍马行。车后随着一队人。他坐在土岗子上的杂树后,细心听着哭葬的词儿,车尚远,哭声似线,但见弯曲轨迹,辨不清声音。杂树下的腐土上,两只肥胖的蟋蟀在交配,雌蟋蟀蹦在他鞋上,雄蟋蟀趴在树枝上,他不忍心动,直看着两只蟋蟀又愉快地跳到野草里去了。车近了。车前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头缠一条白布,每只耳朵上挂着一絮棉花,手里举着一根花竹竿,竹竿梢头绑着白纸扎成的仪仗。车后有几个半老女人,有哭孩的,有哭肉的,一律仰着脸,用破帕子捂着嘴,眼睛不看路,走得跌跌撞撞。女人们后边跟着四五个精壮汉子,俱闭口无言,面对残砖碎瓦,好像他们身后尚有持枪的押差。到了果园门口,马停人亦停,女孩手持旗幡,立在路边,女人们聚拢在女孩的旗帜下,哭声婉转,飞越林表,黄日昏惨惨不敢落。园子里的男人们出来,与车后的男人们会合。几个人上了车,喊一声号,把一个前高后低前宽后窄的棺材抬下来。棺材颜料未干,有的地方深红似汪着血水,有的地方淡红,木板的白茬子从淡色中洇出来。男人们从车上扔下几条麻辫子,套住棺材,又在麻辫子里穿上几根七长八短的木杠子,喊一声起,棺材离了地,男人们推推搡搡地抬着棺材进了果园,女人们随着棺材哭进果园果去,女孩落在最后边,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后来她的身体被果树掩了,那杆纸幡从树冠间伸出头来,指示着她的所在。赶车人蹲在老地方,背上的翠羽蒸成一片丹霞。麦田如海,残阳如血,老马肃立,长脸上斑斑点点一些毛,远看还以为它招了一脸苍蝇。一架直升机扑棱着螺旋桨,翘着尾巴,从果园上方滑过去。一道白烟从苹果枝杈间升成一根柱子,烟柱中有黑蝶般的纸灰在盘旋上升。女人们的哭声高亢了一阵子,就低沉下来,只有一个嗓门还亮,其余的便愈来愈弱,终于无有。拉拉杂杂一群人从果园里出来,几个女人手提着白布,飞一样往村里赶。女孩空手出来,随着人走,翠绿赶车人把她抱到车上,她却从车上跳下,在路边上摘了一朵粉红的喇叭花,只手举到嘴边,噗噗地往花上吹气……

站在炕前,他周身寒彻,那个僵男人用蛇一样的眼睛死盯着他。他不敢看那两只阴鸷的眼睛。

当天夜里,他潜到苹果园外,他未从园门走,园门口有一个半聋半哑的老头守着,他用撬棍把臭杞树丛别出一个刚容进人的洞口,四肢着地钻进去。后半夜了,果园里死水深潭般安静,半块月饼似的昏黄月亮把果树弄得像团团烟雾,苹果花散着甜甜的香气,苹果树枝叶纹丝不动,偶尔有花瓣飘然落地,在月下变成温柔雪片,瑟瑟生凉意。他一身黑衣,紧袖薄鞋,蹑手蹑脚,从这团阴影进那团阴影。他左手提一支短柄尖头锹,右手提一支尖头铁撬棍,站在下午刚筑起的新坟前。坟上新鲜的黄土湿气发散,使周围空气滋润沉重,坟头上用一块红砖头压着一张黄表纸。坟前框着四块新砖,砖框里有黑色的纸灰和未燃尽的圆圆的纸片。他熟知乡里葬俗,把四块新砖扔到一边,把撬棍插在旁边,便跑在坟前,运起短锹,飞速挖土,片刻工夫,便把坟头挖去半边,锹刃碰撞着墓中砖头,铿锵有声。新坟的土暄腾腾的,挖起来毫不费劲,很快,便挖出了圆拱形的坟门。坟门是用砖头斜叉起来的,活儿粗糙,根本不用铁锹拆。他伸进手,抽出一块砖头,一道紫红的灯光从坟洞里射出来。他头皮一炸,马上又不炸了。坟里的灯光是长明灯发出,长明灯不灭,坟里空气未尽,不会有秽气侵入,这也是盗新坟的好处。他手如飞喙,一会儿就拆通坟门,拔出撬棍,他钻进坟洞。坟洞也是圆拱形的,在中间他可以勉强直立。洞壁上凿出一个坑,坑里摆着一盏豆油灯,灯油尚有半盏,坟门大开,空气袭进,豆油灯燃得异常明亮。他把铁锹的尖扁嘴插进棺材盖板与棺材立板的缝隙里,用力撬了一下,棺材板子咯咯吱吱地响着,响得人胆寒。他转圈撬动盖板,最后在一边伸进半截撬棍,用力一掀,听到铁钉从板子里嗞嗞响着拔出,盖板滑到一侧,他闪一下身,让灯光照过来,棺材里温热袅袅。他揭掉那张蒙脸的黄表纸,露出一张银盘似的圆脸,唇边的茸毛细细,双唇略开,露着一线白牙。女尸身上盖着一床薄绸被,料子贵重,颜色鲜艳,定可卖大价,他高兴异常,扯起薄绸被,叠几叠,扔到坟外。女尸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材里,她上身穿一件深红灯芯绒褂子,下身穿一条蓝灯芯绒裤子,脚上是一双松紧口白底鞋,一双蓝白条纹尼龙袜。这一套衣服也使他满意。他把女尸从棺材里拉起来,出人意料的是,姑娘身体柔软,似乎还热乎乎的。按照惯例,他把一个绳套子先套在自己脖子上,又套在姑娘脖子上,死人应像棍一样硬,站起来便于剥衣。可这个姑娘不硬,她的头软软绵绵地歪来歪去,他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让她随着自己站起来,只好让她坐着,自己也坐着。他解开条绒上衣的扣子剥下来,里边是一件碎花布衫,有七八成新,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剥,伸手至两乳间,觉得她肌肤温热,滑腻不留手,心里锣鼓齐鸣,妄想联翩,刚要动作,就听到她咽喉里咕噜一声响,下面也咚一声响,玉脸上细眉抽动,眼睛看看要睁开的样子……

他避开那双阴鸷如蜥蜴类爬行动物的眼睛,去看窗上惨白的窗纸,电灯光咝咝有声,照着那男人的令人恶心的肉体。他看到男人的喉结又尖又高,伸手过去,刚触皮肤便如摸了蛇一样。他不忍下手。男人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令他恶心。他从炕角上提过一个枕头,按到男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