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些情况发生之前会是什么样的呢?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时,所有连接都还原封未动吗?”
杜兰尼坦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办法知道,除非你自己告诉我。”
有人在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让人心安却急切。我更清醒了一点。我的脖子、双腿、后背都在痛,胃也恶心得厉害。
但床很暖,被单很软。就这么躺着很舒服。
“现在是星期三的下午,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睁开眼睛,杜兰尼和她的四个学生全站在床边。我看着杜兰尼,惊讶地发现这张我曾认为“严肃”、“难以亲近”的脸其实……很引人注目,很有吸引力。我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我看到站在她旁边的吕克德维希。他同样也很出众。我把另外三个学生一个一个看过去:每个人都是同样有魅力。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这些人的脸上饱含深意和让人着迷的东西,我没法单挑出任何一点来:他们看起来都很聪明、喜气、漂亮、有思想、目光殷切、有同情心、平静祥和、生机勃勃……一堆白噪音般的品质,全是积极面的,但毫无关联。
但当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想努力去搞明白他们脸上的表情时,他们的意图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就像突然看清了书本上的字词,虽然我视力一直很不错。
我问杜兰尼:“你在笑吗?”
“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我们有标准测试和标准图像来加以判断。不过……请描述一下我的表情,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不觉就回答了,好像她是在让我读一张视力表:“你在……好奇?你很认真地在倾听。你很感兴趣,而且你在……期待会有好的事情发生。还有,你在笑,因为你觉得好事情肯定会发生,或者因为你不怎么敢相信它居然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笑意更深。“太好了。”
我没有说我现在觉得她美得惊人,几乎令人窒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给我这种感觉,无论男女:我曾在他们脸上读到的那种矛盾情绪烟消云散,唯独留下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采。我觉得这有点儿让人害怕——它太随意,太强烈——虽然从某方面来说,这看起来基本上是很正常的反应,就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突然遇光会眼花一样。而且,在过了十八年觉得人人都面目可憎的日子之后,我不准备抱怨这五个人看起来像天使一样的感觉。
杜兰尼问道:“你饿吗?”
我不得不想了想这个问题,“饿。”
一个学生把准备好的食物端过来,和我星期一吃的差不多:沙拉、面包圈、奶酪。我拿起面包圈,咬了一口。很熟悉的口感,味道也没变。两天前,我是带着通常所有食物都会给我的轻微恶心来咀嚼吞咽同样的东西的。
热泪滑下我的脸颊。我没有欣喜若狂;这种体验和嘴唇干裂流血时从喷泉里喝到水的感觉一样,既有点不可思议,也有些疼。
一样的痛,一样的难以抑制。我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后,又要了一盘。吃很好,吃是正确的,吃是必需的。当我吃完第三盘时,杜兰尼坚定地说道:“已经够了。”我摇头,想要更多;她仍然美得超凡,但我却愤怒得想冲她尖叫。
她抓住我的手臂,让我停下来,“这对你来说将会很难过。你的情绪会经常像这样如波浪般翻腾起伏,涌向四面八方,直到开关网消停下来。你必须尽力保持平静,保持清醒。神经假体让很多你并不习惯的事也变得有可能发生……但是你仍然没有失去控制。”
我咬了咬牙,转开脸。在她的碰触下,我立刻痛苦地勃起了。
“是的,”我说,“我能控制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神经假体带给我的体验变得越来越不强烈。我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个开关网最粗糙、最不契合的边缘部分——用一种比喻的说法——正在使用中被逐渐磨光。吃饭、睡觉、和人相处都仍旧很愉快,可这不像是某人用高压线戳了我脑袋的结果,而更像是童年时一个不可思议的玫瑰色的梦。
当然,神经假体并没有向我的大脑发出信号让它感到快乐。神经假体本身正是那部分在感受所有这些乐趣的我——不管这一过程与其他一切是多么紧密地融为一体:知觉、语言、认知……除神经假体外,我所有的一切。一开始,这样的想法让我很不安,不过再一想也就没什么了。不过是像在做认知实验时,把一个正常大脑里所有相应的活动区域着上蓝色,然后宣称“是它们在感受幸福,不是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