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拜克努尔发射场,1961年4月12日
仅仅是挪动、重摆他那不听话的枕头就让阿克肖诺夫灰心丧气。在午夜一点钟过后不久,他开始对着枕头狠狠地打起来。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头顶它,最后把它抛到了角落里。
阿克肖诺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几缕头发编成错综复杂的小辫,又用右手使劲地扯开,这样玩了几分钟。“我疯了。”他大声说,把被子扔了回去,光着脚跳到小屋那从未暖和过的木地板上。
从过道那儿传来低沉单调的鼾声,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诺夫一个人。裤子、鞋、外衣、帽子,他把它们想像成了鲜艳的橘黄色飞行服、耐高温的靴子和头盔上铅灰色的气囊。他最后重新修正了这一幻象(以便确认氧-氮的混合),然后大胆地走到后门廊上,双臂胜利地高举着,以世界社会主义的名义对混凝土路面和落满尘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权。
阿克肖诺夫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摇摇头——咳,年轻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挂好后是不会——他信步走进院子里。有一小会儿,他把地平线上发射台的灯光当成了新的一天黎明的曙光,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犯这个错误了。
阿克肖诺夫感到自己体内的罗盘呈螺旋形疯狂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大口吞下寒冷的空气,希望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枚火箭,正在从软管中吸入零度以下的“肉汤”。
花园的另一头,老总那同样难以描述的小屋的厨房窗户上亮着灯光。他走了过去,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走近时,他可笑地变得鬼鬼祟祟的,每迈一步都特别小心,膝盖高高抬起,就像一个新手在失重条件下腾跃。他藏身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中,从窗槛往里瞅着。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一名间谍。比方说,他喜欢偷看他暗地里信奉东正教的爷爷做祷告。有一天他喝饱了甜菜浓汤后偷看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嗝,露了馅,把爷爷气坏了,还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老总在读着什么。
刺眼的荧光使老总脸上的冻伤疤痕分外醒目——也显示出他的倦容。同往常一样,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滑过,引导着眼睛。他的肘边是一盘乳酪酥,还有满满一杯已不再冒热气的茶。老总翻到一页,读着,又翻到另一页。没什么可看的。那他怎么这么着迷?为什么他知道了总设计师在厨房里挑灯夜读就感到如此安慰?老总的手指同他的笔一样有条不紊地移动着,一行,一行,又——他抬起头,不是冲着窗户,而是朝着后门,阿克肖诺夫连忙把头低到窗槛下。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楔形的光铺在草地上。
老总轻声叫道:“加加林吗?嘘!喂?”
停了一会儿,就在阿克肖诺夫屏住呼吸时,老总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发现他的助手蹲伏在灌木丛中。
“啊,是你呀,”老总说。“好,既然你在,也许我就能在这个嗜睡病患者的冬季度假地做点什么。”
阿克肖诺夫正在掸掉袖子上的叶子和小树枝,同时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才说得过去,过得了老总这一关。这时,他的上级又出现了。他大踏步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右边掖下夹着笔记本,左边胳膊正费力地伸进他那件臃肿的外套里,无论是什么天气,他在室外总穿着它。阿克肖诺夫估计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么重。
“听着,”老总说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诺夫穿过院子。“为了讨论起来方便,也为了我们不至于发疯,让我们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顺利。加加林上去,在轨道上航行,再下来,他对赫鲁晓夫说话,对他的妈妈说话,他是俄罗斯好小伙,是吧?是。很好。都很好。可他只不过是罐头里的碎火腿。”
“什么碎火腿,老总?”
老总扬了扬手。“是美国一种罐装的美昧食品,跟鱼子酱一样。也许我读《生活》杂志读得太多了。别打岔了。我是说,像加加林这样的俄罗斯好小伙,只要是环绕地球之外的任何轨道航行,他们都会需要一个比那儿那个给挖空了的‘旅行者号’好点的航空器。能够便于操作,能够在指定地点会合,能够同别的飞行器对接,等等。现在打断我吧。这个新的飞行器,这个‘联盟号’,要用什么样的标准组件制成,才能既保持我们现有飞行器的强度,又能满足……”
一个多小时里,这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在院子里走着,有时同时开口,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并肩地走,有时却又像两个要决斗的人那样傲然阔步地从对方面前走过。他们从空气中抓取一个个图形,又在草里把它们剁碎,他们争执着,彼此恨得咬牙切齿,又和好,拥抱,又争执。在他们的上空繁星满天,可他们甚至瞧都没有瞧上一眼。后来他们累了,什么都没解决,却又新发现了好几种不可能的事,需要证实或者推翻。
他们沉浸于让人目眩的胜利的喜悦之中,兴高采烈地瘫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阿克肖诺夫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