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举我了,科罗廖夫。我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工程师。今后你可以叫我尚达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前那样称呼我。”他打量了一下科罗廖夫脚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块。“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你要以别的方式报效祖国。你将参加到我的工作中来。”
科罗廖夫没有用心听。如同一见到食物就会让他口水长流,胃液翻腾一样,一见到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示意图,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大堆图像,事实,数据,术语,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鲜。远地点和近地点。弹道及节流阀。高度及地平经度。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他正尽力品味着这一切,而这个叫尚达林的人却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什么工作——同志?”
尚达林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隧道中简直就是一阵刺耳的爆炸般的巨响。“怎么,这叫什么问题。当然是你的祖国培养你做的工作了。你难道觉得国家需要你作为一个采金工人的技术吗?”他的手伸进黄铜纽扣的大衣里(科罗廖夫身上单薄而又褴褛的风雪衣抵挡不住严寒,挥之不去的寒冷感觉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适厚重上)抽出一束卷起来的纸递给科罗廖夫,“主要的问题,”在科罗廖夫欣喜若狂地体会着纸张拿在手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时,他说道,“当然就是距离了。德国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长达数百公里,可不可能提高到数千公里?我们祖国的敌人并不都是我们的邻居。V2达到了八十多公里的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还多;我们的新火箭必须飞得比德国人的高。”
科罗廖夫翻着这些纸张。不管他多么注意,手上的水疱还是弄脏了纸上的图表。
尚达林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的火箭必须超过德国人的二万五千公斤的推力,而且要大大超出。这就要求在冶金术或设计上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两者同时革新的话——同志,你在听吗?”
科罗廖夫已经把一幅图横过来,这样一来,图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从左到右,而是呈半圆形懒洋洋地,却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冲向……
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轨道上留下了一颗红星。
“我在听,”科罗廖夫说,“而且别的每一个人都在听。”他觉察出从别的采矿人那里传来的声音少了些,动静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养成的安全意识又恢复了,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在我们那时候,”科罗廖夫接着说道,“这种谈话是保密的。”
尚达林耸了耸肩,咧嘴笑了。“我只在跟你说话,同志,”他说。他向后朝着士兵们扬了扬头,说道:“在白痴面前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谈话,”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采矿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由了。”他从科罗廖夫手上抽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又整个地转过身去,把手中的纸轻轻扬了扬,让它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个采矿人抬眼迎着他的目光。他又转向科罗廖夫。“我们走吧?”他假装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么适应这儿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发射,在伏特加、干杯,还有斯大林同志的祝贺后(他的贺词是由一个眼睛近视的官僚匆忙读出的,那人的样子就好像他认为火箭随时都会呼啸着冲出门口似的),科罗廖夫和他的良师益友灿德尔(他此后那么快就死了)一起,离开了楼下欢乐的同事们,爬上了陡峭的、结着冰的莫斯科国家喷气科学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屋顶,高高在上地进行他们的庆祝。
让伏特加见鬼去吧;他们为彼此,为火箭,为那座城市,为这个星球干杯,喝的是一瓶走私来的、贮藏的法国香槟。
“到月球去!”
“到太阳上去!”
“到火星上去!”
他们吃着鱼子酱,蟹肉,熏鲱鱼,像贪吃的人那样咂着嘴,把空罐头盒越过首都上了冻的街道扔了出去。科罗廖夫从来没有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过东西,甚至在科累马时都没有。
当他挨着尚达林坐在雪橇上,飞快地驶离冰雪覆盖的第十七矿场口时,想起了这一切,还有更多。他渴望着仔细阅读那些文件,但它们可以等。他把它们折起来,塞进打着补丁的旧外衣里。只要他愿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读它们。
尚达林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块面包,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起来,显而易见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从沙皇的厨房里拿出来的最最美味的东西。他靠后坐好,闭上双眼,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想像中再次体验口中盈满的鱼子酱的独特的味道,体验那次卓越的火箭发射,还有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的包容一切的拥抱。他以这样的方式同从前的那个自我交谈着,那个自我从研究所的屋顶上轻轻地飘下来,与他融为一体,准备重新开始他们的伟大工作,雪橇飞快地穿过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动着。
二、拜尧[yáo]努尔发射场。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