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体型宽大,矮胖,长得很好看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少女式的大辫子。大大的鼻子,深陷的棕色眼睛。她怀里抱着个很大的用胶布封口的薄纸板盒子。在她身后,在车道的尽头,奥列格立正着站在车旁。
阿克肖诺夫吃惊得眨巴着眼睛,瞧着这两个人。
“是阿克肖诺夫同志吧?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搅您,可是我今天晚上必须回莫斯科。我是尼娜伊万诺夫娜科罗廖夫。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妻子。老总的妻子。”
“他的妻子!”阿克肖诺夫大声叫了起来。
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门廊上他的脚边。她直起身来,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您用不着费劲掩饰您的惊讶,同志。我知道我丈夫在这里从没谈起过我。他说过,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况保密,这样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来太阳和月亮就会为统治天空打起来了。
“我敢肯定我对您的了解大大超过您对我的了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时都会提到您。他说过他对您比起他对任何一枚他设计的火箭都更有信心。”她朝盒子点了点头,说,“这里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我很肯定他希望让您来保存它们。”
“私人物品。”阿克肖诺夫无力地靠在门口。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里是多余的。“请原谅我的失态,尼娜伊万诺夫娜。您不想进来避避寒吗?奥列格,你也来。请进来,我给你们沏点茶——”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可我必须走了。直升飞机等着呢。再见,阿克肖诺夫同志。谢谢您对我丈夫的帮助。”她以对于一个大块头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优雅步态走着,在他还没回过味来之前,已经下了一半的台阶。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她脸朝着上了冻的院子,颤抖着。
“请等等,我不明白。我有那么多话要问您,有关您的家庭,有关老总——我是说,有关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您知道,他对我,对我们那么多人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我对他的了解又那么少。那么少。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您他在这里是什么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宇航员们多么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您应该了解所有这些情况。请进来。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脸朝着他说,“您看不出来吗?您想像不出对我来说来这里有多难吗?来看这个毁了我丈夫——也毁了我的地方。年复一年,阿克肖诺夫同志,大约每月一次,预先没有任何通知,我的电话铃会突然响起,而我会立刻拿起话筒,因为我们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轻,然后我就会下楼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辆满是士兵的汽车——他动作那么慢,哦,那么慢,就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不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和我会坐在楼梯脚,说上一个钟头或者更久的话,直到他攒够了力气爬上楼去卧房里睡觉。第二天早上满载士兵的汽车就又会出现在那里,把他带走。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你们大伙儿这里来。您明白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为什么我现在不跑过去拥抱您?”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给送到西伯利亚时,我都快疯掉了。我以为我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我猜对了,同志。我猜对了。”
“您丈夫是自由的。”阿克肖诺夫说。
“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尼娜伊万诺夫娜说,朝门廊上的包裹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给了您。现在我必须回家了。”
她走到车子前,奥列格打开车门。就在她跨进车门之前,她喊道:“尽量睡点觉,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老是担心您,因为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诺夫跪在包裹旁,双手在平滑的胶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个缝口,而汽车发动了起来,载着奥列格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离开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十一、拜克努尔发射场。1967年4月24日
阿克肖诺夫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门口左右两边的两名士兵本来已经像一对导弹拖车一样身体笔直、面无表情了,却能在总理进门时啪地立正。屋里每个监控人员,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在这方面没受过训练,给人的印象远不如两个士兵深刻。
总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装,在勋章、纽扣和肩章的映衬下很是精神的泽利多维奇将军身旁,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总理向每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人们坐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坐下,接着工作起来,尚达林和阿克肖诺夫例外,他们随着两位高官走到房问最里面。
阿克肖诺夫知道自己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时间既没洗头,也没梳头。他为自己有这些想法狠狠地骂自己。可怜的诺维科夫这会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为他煮比什巴麦可的诺维科夫,那个告诉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并不丢脸的诺维科夫,诺维科夫现在正身处地狱般的轨道,在惊恐中呕吐着、翻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