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红衫的姑娘又嘤嘤地哭起来。
你哭什么?茧儿,你有什么冤屈?有人欺负你了吗?要不就是你爹打你啦?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真的吗?我说了后你不恼我?那么,我就说。昨儿晚上,袁大嘴——她是媒婆——到俺家去啦,她对俺爹说:你家茧儿不小啦——俗话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该给她找个主啦——东胡同里老竹家的蝈蝈,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小伙,人模样好,又有大学问,老俩口一个孩,茧儿过去了就是当家婆。爹说:就怕高攀不上人家。大嘴说:什么高攀,蝈蝈下了学,也是庄户孙一个。茧儿也不差——就是这些,我全说啦。
你就为这个哭?
我心里嘣嘣地欢气,像怀着只兔子。
刺球悄悄地往前爬动着,一直爬到离蝈蝈和茧儿很近的地方。它屏住呼吸,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茧儿的两只手已经从脸上拿下来,她的左手按在两个乳房之间,右手扶住一棵粗壮的芦苇,指甲一点点地掐着芦苇皮儿。她的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大眼睛、小鼻子、小嘴,使她的脸显得生动幼稚,像个大洋娃娃。
你知道吗茧儿,我考了三年大学都没考上。我命不好。我不会干活。我学习不成,庄户不能,是一块废料。我一天割了这么点苇,不超过十平方米。真正的男子汉每天能割一亩苇。我连你都不如。你要了我吧,蝈蝈,求求你。你长得好,腰板直挺挺的像棵白杨树。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扑通扑通乱跳。
我连大学都考不上,还配娶老婆吗?我不配。
蝈蝈,你考不上大学我反倒欢气——你别生气,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想,你要考上大学,就被城里的大嫚抢走了,轮不到俺的份。她慢慢跪下来,双膝交替着向前移动,一直移动到蝈蝈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仰起了脸。蝈蝈!蝈蝈。她凄凉地叫着,双手在他的腿上施加着压力。蝈蝈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沉。他的眼睛想往远方看,远方看不到,一片静默无语的苇缨子在凝望着他。他的腿像泡酥了的泥土一样软软地坍下去,终于与她对面跪着啦。刺球微微移动了一下,正好能看到两个人的侧面。蝈蝈比茧儿高,茧儿的嘴在蝈蝈下巴的水平线上。刺球听到急促的呼吸和两颗年轻心脏不规则的跳动声。蝈蝈的头还是僵硬地仰着,脸色煞白。天上传下来车轮滚动般的隆隆声,大概是地球围绕轴心转动的声音吧。蝈蝈到底是这样干啦:他把脸沉重地俯到茧儿脸上,四片嘴唇粘在一起,牙齿交错着,咯咯吱吱地响。刺球紧缩在苇根下,大气儿都不敢出。后来,两个人松开啦,女的依然跪着,男的却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蝈蝈,你搂了我,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啦。袁大嘴晚上就去您家提媒,您一定要答应,您不答应,我只有去死啦……快点娶了我吧,我看到人家抱着小孩子就馋得不行……茧儿爬到蝈蝈面前,把手指插进他凌乱的头发里,温柔地梳理着,偶尔有一根落发夹在她的指缝里,她就举起手,用双唇把落发叼起来……
蝈蝈,你别发愁,明日我就帮你来割苇。咱俩是一根绳上拴着两个蚂蚱。闪开!别动我!蝈蝈忽然发了怒,他从地上折身起来,抡起镰刀,发疯般地向芦苇砍去,芦苇秆儿,叶儿,缨儿,在闪闪的刀光下纷纷落地。
蝈蝈,茧儿哭叫着,你别这样呀!你心里不痛快就打我吧,只是别生气伤自己的身子。刺球看到她迎着闪闪的刀光冲上去。
放开我,混蛋!放开我。不,就不,我不愿意你这样。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我是你老婆。老婆?见鬼!你想赖着我?刺球看到刀光又闪烁起来,响着刀砍芦苇的嚓嚓声和芦苇落地的沙沙声。它还听到一声细微的、奇异的声响,尖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它吃了一惊,凝眼看去,只见茧儿姑娘的小红衫子袖管破了一块,比衫子颜色要深一些的血从破处渗出来,汇成流,沿着手背、手指,一线串珠似的滴落在芦苇的残枝破叶上。茧儿姑娘像叹息般地呻吟着。
刺球痛苦地闭上了眼。它忽然想到,世界原来很小,这些人遥远的祖先和我遥远的祖先是亲兄弟。是岁月使我们生分了,疏远了。茧儿,你这个善良的姑娘,挨了蝈蝈这个丫挺的一镰刀,你竟连骂他一声也没有。蝈蝈,你这个狠心的鬼。当时我恨不得扑到你身上,在你脸上打几个滚,让我背上的硬毛给你放放血。但没等我动作,那柄镰刀就掉到了地上。蝈蝈双肩耷拉着,伸手捂住了茧儿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