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闺女,你好像在背天书,俺听不明白。
毛艳说:您明白一点就行了。一代胜过一代,就像您这小脚,能跑过我这双大脚吗?
跑不过。娘说。
跑不过就别说话。毛艳说。
娘说:闺女,这可是在俺家呀,你扫帚捂鳖算哪一枝子的?毛艳瞪着眼说:我要横扫一切旧思想。
黎明时分,爹说:蝈蝈,你是要这些洋牛呢还是要爹娘?我说:牛要,爹娘也要。
爹说:留牛不留爹娘,留爹娘不留牛。
毛艳说:大伯,你们干脆分家,让蝈蝈每月付给你们养老费。我说:分开也好。
爹说:你翅膀硬啦,不是前几年尿床那会儿啦!
我说:是你们逼得我。
蝈蝈,娘说,你娶了老婆忘了娘,老天爷不会饶过你。老天爷长着眼呢,十年前,天上落下滚地雷,劈死一个女妖精——娘顿了顿,睃了爹一眼,接着说,天老爷圣明着呢,你要是敢和爹娘分家,就让滚地雷劈了你个狗杂种。说到这里,娘的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天,娘把脸贴在玻璃上,也用这样的目光,窥视着我和茧儿。我心中立刻堆满了愤怒和厌恶,我咬牙切齿地说:分家,分!你们的生活费我来出,只是求你们别管我。
蝈蝈!一直惊恐地站在一边听我们争吵的茧儿喊起来。蝈蝈,不能分啊,邻亲百家会笑话我们的。
毛艳说:第一个不缠脚的女人也被人笑话过,现在谁还缠脚,你缠吗嫂子?骨头全缠断了,都是甲级残废。
村子里的鸡又一次叫出一个新浪潮,外面喧嚣着生的声音。从院子里刮进来一阵腥风,耗干油的灯迫不及待地跳动几下,熄灭啦。房子里灰暗了一分钟,潮湿的、浅黄色的阳光就从门缝里挤进来。屋子里充满热嘟嘟的腥气,好像刚用开水烫过死鸡死鸭。大家都困乏地立起来,被疲倦折磨得失去精神的眼里显出惶惑不安的神情。
这是什么味道?——洋牛味!——绝对不是——像死鸡死鸭。奶牛在院子里叫起来,牛一叫,我立刻想到若干事,分家后,人到哪里住,牛到哪儿住,锅碗瓢盆切菜刀,一样也少不了,我头昏脑涨,甚至开始后悔。我抬头寻找毛艳,她用手扇动着唇边的空气,轻蔑地笑我。我说:毛艳……她说:你害怕了?我说:不是怕……
毛艳说:是胆怯!枉为了男子汉大丈夫!手里有钱,地里有无穷的草,你怕什么?茧儿可怜巴巴地对毛艳说:猫妹妹,你劝劝他,让他把牛送回去吧。
爹用手掌揉着眼说:你给我滚!牵着你的牛爹牛娘给我滚,别让这些畜牲腌臜我的院子。娘说:蝈蝈呀,虎毒不食亲儿,爹娘全是为着你好,听说,把这些腥牛送回去,咱正儿八经地好好过日子。爹说:儿大不由爷,你折腾去吧,无恩无仇不结父子。
牛叫声越来越急,那股腥气也越来越浓,无孔不入地钻进屋子。毛艳恶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一下咽喉,捏出两个紫印子。不对呀,她说,奶牛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毛艳一把拉开门,我看到她两眼发直,嘴唇发白,呆了五秒钟,退了三二步,惊叫道:蝈蝈你看那是个什么?
院子里,五头奶牛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都像患了感冒,流着清鼻涕,低眉顺眼,垂头丧气。在牛群中,有一个似鸟非鸟似人非人的怪物在行走。他的双腿裸露,细干瘦长,皲裂着一瓦瓦黑色间白纹的鳞片。脚脖上拖着一条粗麻绳,麻绳头拖散了,染着绿色草汁,沾着一疙瘩黄泥。他的步伐类似蹒跚,更像蹦跳,好像脚下安装着两根柔软的弹簧。他的头细长,带着一些不规则的棱角,头上一根毛也没有,两只耳朵像两只晒干了的木耳,阴鸷的目光像爬行动物。他的双肩与胳膊上,对称地生着白色的与灰色的扁羽毛。前胸上的毛蓬松杂乱,肮脏不堪;有的毛根儿朝外,有的毛根儿朝里。背上的毛很少,露着人的深深的脊沟,一群群的寄生虫在脊沟里像黑蚂蚁一样蠕动着。
原来是你这个老怪物!我啐了一口,说,你会飞了吗?老妖怪,别做梦啦。
遍身羽毛的老头阴毒地看着我,忽然振动双翅,发出猫头鹰一样的叫声。他端着翅膀,沿着院墙走动。土墙上伏着一片肥胖的蜗牛,他一把把地抓起蜗牛塞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绿色的汁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到胸前的羽毛上。
这是个什么东西?毛艳惊魂未定地捏着我的胳膊问。
没等我回答,那鸟毛老头就把双翅一抖,尖声叫道:别打我……我要飞……
随着他翅膀的抖动,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气扑过来,这已经不是屠戮鸡鸭的味道或臭鱼烂虾的味道,简直是腐尸的味道啦。毛艳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跳到院子里。腥臭气把她的瞌睡驱赶跑了。她转到老头身后,仔细地打量着,老头又聚精会神地吃开了蜗牛,根本不理睬她。
你走吧,娘说,你把俺墙上的蜗罗牛子吃完就走吧,俺一家老小都知道你本领大,敬着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