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样飘起来,四肢拨弄空气,好似在湖水中仰泳。周身血脉舒畅,心脏平稳跳动,思绪如梦非梦。他面朝着天,头顶上的头发像马鬃一样低垂下去,明净平滑的额头上落上不少雨珠,又顺着两侧太阳穴嘟噜噜地滚下去。头发上油光闪闪,同样沾不住水球。含水很多的灰雨云从他的面孔上飞快地向北运动着,雨水把云坠得像只“囊里浪当”的大口袋,憋不住的水流淅淅沥沥地流下来。他恍然想出了一个妥帖的比喻来形容这雨云:它就像一个憋了一膀胱尿的男孩子,在匆匆忙忙地向厕所跑,那种沉重感,那种慌乱感,都是绝对地准确和相似。我可是知道这种滋味的难熬。脑子里负责言语的枢纽指令发声器官喊话,发声器官不听指挥,这个信号只好无可奈何地反馈回去,像一股逆流冲击着平静的溪水,于是,逝去的往事一一在脑海里闪现出来……
蝈蝈,蝈蝈!他听到娘在叫着自己,猛然惊醒,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娘在昏黄的油灯下给他缝棉袄,爹坐在条凳上扒麻,针线穿过棉布的嗤嗤声、折断麻秆的噼啪声,细微而清晰。蝈蝈,起来尿尿。娘说。可是,他已经把尿全尿在白天刚晒干的褥子上了。
白天,娘把褥子搭在土墙上晾晒,村里一个年轻媳妇从这儿路过,捂着嘴笑个不停。蝈蝈,画得一手好地图。那个媳妇是初中生,一口牙齿用毛刷子刷得雪白,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形的塑料发卡。
他的脸臊得通红。娘却追着那年轻媳妇问:宝河屋里的,你识文解字,有没有什么偏方,帮俺蝈蝈治治尿炕的毛病。那个媳妇咬着嘴唇,狡黠地笑着。有啊,她说,大婶子,您老晚上睡觉前,找根麻绳把他的鸡头扎起来。那可不行,娘说,扎坏了怎么办?那媳妇大笑着跑了。他看了一下土墙上的褥子,果然是大圈套着小圈,像地理图也像云朵。
他躺在被窝子里抽抽搭搭哭起来。又尿下啦?娘说,他爹,得想个法子给他治治,他十四岁了,转眼就该娶媳妇啦,娶了媳妇还尿炕,让人家瞧不起。爹说:等到逢集日,我带他去找找关先生,让他给抓两帖中药吃。十个男孩有八个尿炕,不是什么大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