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了一年炉。考试前夕,校长让我回家看看绿色的草甸子,呼吸点新鲜空气,聆听一下鸟儿的歌唱,松弛一下神经,准备战斗。我回了家,爹娘又高兴又惊慌。娘把积攒下的鸡蛋成堆煮给我吃,一直吃得我满嘴鸡屎味。爹神秘地对我说:蝈蝈,你今年保险能考中。你还记得前几年我领你去关先生家看病不?你到院子里去摘扁豆时,关先生对我说,天地间万物都是有灵气的。他说,清朝有个举人进京会试,过河时见到水上漂着一个蚂蚁,举人顺手把蚂蚁捞起来。后来,主考官判卷时,发现他的卷上伏着一只蚂蚁。举人把一个字写少了一个点,蚂蚁伏在那儿充那个点哩!主考官用笔杆把蚂蚁拨拉掉,蚂蚁又爬回去。又拨拉掉,又爬回去。主考官感叹一声:这个举子有善功!取了吧。朱笔一挥,举人高中了进士。我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蝈蝈。爹郑重地说,当时先生送你一只蝈蝈,你不是把它放了生吗?这就是善功呀,孩子。这几年我总是听到一只蝈蝈在耳朵里叫,孩子,放心考去吧。
我被爹说得见神见鬼。进了考场后,尿迫感果然消失了,但眼前却出现了那只蝈蝈,它用那两只女人奶头一样的复眼仇视地盯着我,两只黑色的大牙咯咯吱吱地啃着嫩扁豆,牙缝里分泌出绿色的唾液。蝈蝈在考卷上爬来爬去,翅膀剪动着,发出知了一样的叫声。
我又一次败下阵来。事不过三,校长早说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这两个月我像丢了魂,我心存侥幸地希望那个蝈蝈施展神通,我不是看到满纸蝈蝈爬动吗?也许,蝈蝈的绿色唾液会在考卷上留下痕迹,而这些痕迹,恰好就是标准答案……
我只好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农民了。爹和娘反复劝导我: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千买卖,万买卖,不如在家耪土块。有活干,有饭吃,不生病,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不比国家主席差呢。我躺了几十天后,终于爬了起来。换下学生装,穿上破衣衫,腰捆麻绳,手捉镰刀,冲进了这金色的芦苇丛……
他躺着,全身的骨架子仿佛散了。手心里被镰柄拧出了一个葡萄大的水泡,在脑勺下一跳一跳地痛。其实他一上午没干出多少活,割下的芦苇还不够一个人扛的。早晨临行时,为了表示死心塌地干农活的决心,他让娘给包了两个大饼子一块咸萝卜。娘说:几里路远,来家吃热汤热饭的多好。他恼怒地说:我懒得跑路。爹对娘说:你就随他的意吧。娘又往包袱里塞了两个咸鸡蛋,反复叮咛他悠着劲干。他不耐烦地点着头,跺着脚,用镰柄挑着干粮包袱,摇摇晃晃出了家门。村里把苇田分到了户,每口人一亩,他家分到三亩苇。一上午他只割了两个碾盘那么大的地方,七八捆芦苇像他一样躺在地上。
带来的干粮就在芦苇捆那儿放着。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但他懒得起来吃饭。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太阳像马一样嘶叫着往西跑,连成片的苇缨子被阳光照得斑斑点点。起了一阵小风,参差错落的苇叶子嘁嘁喳喳地低语着,灰鼠色的苇缨子频频地点着头。野鸭子在苇田深处呷呷地叫着。芦苇茂密如森林,三亩啊,天。
他忽然想起毛艳。生着两只猫眼的她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而我却躺在这荒莽的苇塘里,如同一条僵蚕,如同一节朽木。都是那个该死的蝈蝈!他杂乱无章地想着。脸上忽然痒起来,好似一条光滑冰凉的尾巴在五官的间隙里滑过去。他恹恹地睁开眼,看到一条苍黄的尾巴在抖动,他吃了一惊,定睛看去,方知眼上的尾巴是一个苇缨子。苇缨子连着撕光了叶片的苇秆,苇秆握在一只胖胖的手里。
他微微一怔,看到了肥大的水红袖管里一根浑圆的胳膊。目光又一动,才看全了那人的上身,她胸脯结实丰硕,腰背很厚,有一张葵花盘子一样的圆脸。你干什么呀。他嘟哝了一句,扭动了几下身体,紧紧地闭住眼睛。闭着眼睛依然看到苇叶苇秆间飞舞着的金蝴蝶一样的光斑。茧儿,她来干什么?他想,我好像把她给忘了,我和她同村居住,只隔着一条胡同。她爹是个老木匠,会打箱打柜打门窗。前年有一天,我挑着一担水往家走,榆木扁担压得我龇牙咧嘴。她捂着嘴笑我。我放下水桶,愤怒地问:笑什么?她窘得满脸通红,转身走了。我和她大概就说过这一次话,况且像凶神恶煞。
那条尾巴又开始在脸上拂动着,但却不是适才冰凉光滑的感觉,它变得毛茸茸的,又刺痒又灼热。他想:这个茧儿,是犯了什么病啦?于是睁开眼,大吼一声:你闲得爪子痒痒吗?痒痒找块炉渣擦擦去!一声吼叫吓坏了她,芦苇缨子掉在他的胸脯上。她的脸红成鸡冠子,手足无措地站着。他折身坐起来,目光溜溜地被她吸过去。她穿着件水红色偏襟衫儿,圆脸盘上有两只距离不近的眼睛,鼻子有点扁平,上嘴唇稍微有点撅,额头上披散着孩童般的额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偷偷地看他。不知为什么,她那件水红色偏襟衫儿使他的心一阵阵发冷发抖,冷过抖过,又开始发热发颤:他又兴奋又感动,从心灵深处荡漾起一阵田园牧歌的旋律。她手扶几棵芦苇垂着头,苇秆儿颤动苇叶儿,苇缨儿摇晃,破碎的阳光似金粉般飞扬着,洒遍了她的水红褂子和她的脸。他的眼里,流露出忧悒的温柔和甜蜜的忧愁。这件水红色偏襟衫子,金色芦苇中的水红衫子,把他一下子推出去很远,空气里充满了山林野兽的生气蓬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