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恢复神志时,狐狸已经走啦。她一时也糊涂了,不知是真碰上狐狸还是假碰上狐狸。她穿过茂密潮湿的苇地,爬到一道颓平的土堰上,面前出现一大湾平静的绿水。浅水处生着稀稀落落的芦苇和一簇簇的蒲草,一只紫红色的大蜻蜓点着水面在芦苇中穿行。堰上没有人影。老太太惊恐不安地喊着:蝈蝈!蝈蝈!奶奶,你叫什么?老太婆一回头,看到孙女正在叫她。女孩坐在堰边一棵柳树下,身穿一件白道道蓝道道的小裙子。柳树干上生着红胡须一样的水根。女孩捧着一本连环画,四眼小狗平伸着两只前爪,趴在女孩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
蛐蛐,你爹呢?老太婆恶狠狠地问。我爸爸和猫眼阿姨下湖游泳了。天哪!老太婆绝望地叫着,天!她举起手罩在眼上遮住阳光,向明晃晃的水荡里望去。远远的水里有一片野生的莲花,一枝枝白莲高高地挺出水面,一白一黑两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人正在白莲周围追逐着,溅起的水花很高,但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太婆嘴唇嗫嚅着,嗓子里叽哩咕噜响,好像在念着降妖避邪的咒语。
蝈蝈和毛艳在湖水中畅游着,一只孤独的大鸟单腿独立在湖心的泥渚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它体长两米,遍身洁白的羽毛,一只长长的大嘴连脖子都坠弯了,下颌上那个粉红色的大皮囊不停地抖颤着。
大鸟注视着湖水,在它的眼里,那两个人就像两条大鱼。一条大鲢鱼,一条大乌鱼。
蝈蝈,会蛙泳吗?
当然会。
大鸟看到那个男人笨拙地模仿着青蛙游动的姿势。
笨蛋,这是狗刨,不是蛙泳。看我给你示范。
大鸟看到女人冲到前边去,身体摆平浮上水面,收腿——划水——蹬夹腿,红色的游泳衣在水中闪闪烁烁。她游得实在是完美无缺。大鸟惊愕地看着这个姑娘。这时候,她仰面朝天躺在水面,四肢一动不动,好像她的身体是用软木做的。
蝈蝈,你还差得远,你离一个农民企业家的气魄还差得远。姑娘闭着眼睛说。她的线条优美的身体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湖水忽而漫过她高耸的胸脯,忽而又把胸脯露出来。蝈蝈在她身边慢慢地游动着,几次把嘴张开好像要说话,但又困难地闭上。后来,他猛地向前划动几下,紧贴着姑娘的身体,气喘吁吁地说:毛艳,我……
毛艳睁开眼看看他激动不安的面孔,微微一笑,用手掌撩起一股清水,清水直奔蝈蝈的鼻子和嘴巴。她身体一翻,屁股一撅,钻入了湖水,过了约有两分钟,她从离蝈蝈几十米远的地方钻出来。
真不要脸啦,真不要脸啦,老太婆唠叨着,把目光从湖水中收回来,那些裸露的大腿和臂膀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在湖水中游动着的就是那个青灰色的小狐狸,她和它的眼睛都是又圆又黑,皮毛又明亮又光滑,牙齿又白又尖利。她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她感到害怕,忧虑,担心着儿子的命运。
连孩子都不管啦,孽障啊!也不怕孩子滚到湖里淹死。——没事。女孩举起手说,你看,爸爸和阿姨把我拴到树上啦。女孩的手腕子上拴着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拴在柳树上。爸爸让我看小人书。还有阿姨的小收音机。还有小狗。阿姨说,要是玩够了,你就大声哭。
你这个小傻瓜,老太婆说,你爹不要你娘啦,你爹被狐狸精迷住啦。
十
花额奶牛站在棚子边上,枯燥无味地回嚼着从百叶胃中返上来的草,眼睛悲哀地注视着白杨树下的草地。
蛐蛐,我的孩子,你醒醒呀你醒醒……
蝈蝈,我的儿,都是那个狐狸精勾引你丧了天良遭天谴呀……在两个妇人唱歌般的哭声中,太阳从重云背后滑到西边天际。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强有力的西北风,云层破裂,太阳钻出来,光芒四射地挂在西半天上。阳光把乌云边缘镶上金边,也把草甸子染成金黄,草叶上的水珠儿闪烁着紫色或是红色的光晕。
花额枯燥无味地咀嚼着,当它偶尔侧目东望时,马上把满口草丝咽到胃里:东边的天际上,一眨眼工夫竟跳出了一条跨越万里恢宏壮美的彩虹,光艳照眼,犹如天桥。颜色是内紫外红,紫与红中夹着浓艳欲滴的翠绿。几乎与此同时,在这道彩虹的上方不远处,又生成一道颜色较暗淡的副虹。副虹的色序是内红外紫,好像一个人和他的倒影。奶牛急促地喘息着,眼里闪着惊惶不安的光。过了约有两分钟,在第一道虹的内侧,突然又跃出一条虹,这条虹比较狭窄;紧接着又出现第四道虹,它的宽度只有第一道虹的三分之一。三虹和四虹颜色更加黯淡,紫色和绿色几乎难以辨别,只有深红的色彩还比较醒目。
四道彩虹飞挂天际,草甸子里顿时五彩缤纷。一草一木都空前的美丽,天地间寂然无声。少妇和老太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奇谲的天空,脸上都是一道红一道绿,眼色像春天的鸢尾花。女孩跳起来,搓搓眼,迷惘地望望彩虹,便格格格地笑起来,她把双手卷成圆桶,罩到眼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叫着。爸爸,你还不醒呀,天上架起大花桥。女孩喊着叫着,精神亢奋,她把脚后跟翘起来,试探着用脚尖走路,起初走两步就得落脚,一会儿工夫,竟然能弓着脚背走上五六步了。女孩变得忽高忽低,地上晃着她倏长倏短的影子。老太婆嗫嚅着:天天天,连这个小东西也中了魔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