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又响起脚步声,我辨别出这仍然是爸爸的脚步声,他每逢心里有事时,总是用脚后跟重重地捣着地面。爸爸又带着香气进了屋。茧儿,你听我说——你怎么把裙子脱下来啦?爸爸看看妈妈身上的衣裳,说,你为什么要脱下来!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弄得像只老母鸡一样难看?爸爸也说妈妈是只老母鸡。她爸爸我不愿穿,穿上新衣裳我的皮肉就像被火燎着。再说,咱都是结婚有孩子的人啦,只要不露着皮肉就行啦,穿好了招人笑话,妈妈说。我给你买衣服就是让你穿。留着吧,等咱的蛐蛐长大啦,让她穿。爸爸笑了一声,两个嘴角上显出两条直竖着的深皱纹。
你想得真远啊!爸爸说。他把那件袍子抓过来拎起来,摸出电子打火机,按机关,打火机蹿出一股绿色火苗。她爹!妈妈惊叫。苹果绿色袍子忽忽喇喇烧起来,爸爸的手在半空中停着,提着一盏灯笼。
火苗燎着爸爸的手,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袍子在火中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黑蝴蝶。几个绿色的扣子落到地板上,响着,滚着。爸爸把手轻轻一抖,黑蝴蝶飞落地。妈妈直着眼坐在床沿上,嘴半张开,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响。爸爸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房子里充满怪味,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坐起来,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抬起衣袖擦了擦湿漉漉的脸,走上前来,抱起我,使劲地搂着。
妈妈,我又叫。蛐蛐,好孩子,别叫“妈妈”,叫“娘”,还是叫“娘”好。孩子,你爹变质啦,你爹不像个庄稼人啦,你爹全身上下连头发梢上都是香喷喷的味儿……不,我说,不,我摇摇头。我不叫“娘”,我还是要叫“妈妈”,猫眼阿姨说叫妈妈好。妈妈还在哭,还在说:蛐蛐,你爹变心啦,他不喜欢我啦。都怨你自己,我想,爸爸刚才还搂着你亲,可你偏要生儿子。为了逗妈妈开心,我说:妈妈,爱情是碗豆腐脑,趁热吃最好;爱情是盆洗澡水,先洗脸,后洗腿。——你胡说什么,蛐蛐,是谁教你这些胡言乱语?——不是胡言乱语,这是诗,是猫眼阿姨念的——蛐蛐,往后别跟着那个……她学,跟她学不出好来。你奶奶说,半夜里飞来只猫头鹰——我奶奶瞎说!我叫嚷着。奶奶是个老妖怪。
……妈妈刚把我生下来,奶奶就骂我:丫头片子。她那两只绿色老猫眼盯着我,我也恶狠狠地盯着她,一出生我就和她结下了冤仇,她经常折磨我,她用冰冷的火镰磨我的嘴唇,用臭烘烘的破布擦我的牙床,还用手指捏我的小奶头。我长到二百多天的时候,每逢妈妈不在家,她就用嘴嚼饼子喂我,饼子嚼得黏糊糊的,她用手指挑着往我嘴里抿。她的手指干燥开裂,擦着我嘴角火辣辣地痛。我的手脚被捆得绷绷紧,无法反抗,只好拼命嚎哭。她说:小鳖羔子,吃哭食哩,哭也得吃。黏稠的饼子进了我的气管,我噢噢地叫着,脸都憋紫了。爸爸回来了,说:娘,你怎么这样折腾她?奶奶怒气冲天,把我扔到炕上,骂爸爸:杂种,我怎么折腾她啦?爸爸说:没有这样喂孩子的,这样不卫生。奶奶说:什么卫生不卫生,杂种,你也是我这样喂大的。
我们和爷爷奶奶分了家,我们在白杨树下建了新房子,奶奶和爷爷住在旧房子里。爸爸让奶奶和爷爷搬到新房子里住,奶奶说:没那福气。爸爸说:这可是你说的。爸爸每月付给爷爷和奶奶二百元养老费。爷爷背着一支长苗子土枪,天天在草甸子里转悠,碰到兔子打兔子,碰到斑鸠打斑鸠,有一次还打到一匹三条腿的小猞猁,全村的孩子都跑到爷爷家去看这匹稀奇走兽。爷爷领我去钓鱼,钓了一条白鳝、一条黄鳝,白鳝黄鳝都在草地上打滚,滚了一会儿,就不滚了,爷爷光顾钓鱼,黄鳝被四眼叼去吃了,连骨头都吃了。我说:爷爷,把白鳝给鸟老头吃了吧,爷爷不答应。鸟老头在草上追野兔子,追过来追过去,总也追不上。奶奶每天都泡在我们的新家里,什么事都要掺和,什么事都要插嘴。我们的“五朵金花”最惹她生气,她说:这些妖怪,奶子像大水罐。猫眼阿姨挤奶时,她就站在一边说:这是奶吗?哗啦哗啦像撒尿,镇上那些喝你们奶的孩子,迟早要生出牛角来。我捧着奶瓶跑过来,嘴噙着奶头,看着白里透蓝的乳汁射进奶桶。猫眼阿姨穿着工装裤,袖子挽到肘弯,双臂像白鳝一样扭着。奶牛呼哧着喘气,不时用蓝眼睛看着我们。蛐蛐,奶奶说,你别喝这些脏东西。她用手指着我的奶瓶。我说:牛奶好喝,奶奶,你想喝吗?猫眼阿姨提起奶桶,到脱脂房里去脱脂,她笑着对奶奶说:您老人家千万别喝,喝了后头上长角,身上长毛,腚上长尾巴。
奶奶越来越注意我了。只要我捧着奶瓶喝奶,她就用绿眼瞪着我。那天上午,奶奶又像只老鹰一样在我们院子里待着。爸爸在研究糖化饲料,猫眼阿姨在单杠架上拴了两根胶皮管子,训练妈妈挤牛奶。妈妈真笨,学了多少次啦,总也学不会。猫眼阿姨说:用力柔和一点,再柔和一点,不能像攥锄把子一样啊。妈妈满脸是汗,动作更加笨了。妈妈说:妹妹,还是让我干点粗活去吧,担担水,扫扫牛粪。挤牛奶也不是细活呀,猫眼阿姨擦着汗水说。我捧着奶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前边的草场上有一只蓝色的蛱蝶在一剪一剪地飞动着。我放下奶瓶去追蛱蝶。蛱蝶飞高飞低地逗着我,最后扇动翅子上了树。我失望地跑回院子,看到奶奶仰着脖子,把我的奶瓶喝得呼呼噜噜响。放下!我喊,快放下,你把奶头给我弄脏了。奶奶翻翻白眼,骂道:小小年纪也会放屁,都是一样的嘴,怎么就弄脏啦?猫眼阿姨说:老太婆,头上长出牛角来啦。奶奶摸摸头,说:姑娘,别吓唬俺啦,这玩意儿还挺好喝。蝈蝈,往后,每天给我和你爹送两瓶过去。爸爸冷冷地说:好吧,不过,奶钱要在养老费里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