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想什么娶媳妇不娶媳妇的事。他想:明年就该上中学了,学校离家二十里,要住校,尿了床可就丢死人啦。他爬起来,大声说:爹,娘,快给我把病治好吧,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们。娘让他站到炕边上,把褥子调了一个头,让他在干褥子上重新睡下。娘给他掖好被子,安慰他说:蝈蝈,睡吧。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自己尿湿的那块褥子要靠爹和娘的体温来烘干了。这一夜,他很长时间没有睡着,脑子里想象着长大后孝顺爹娘的情景。他听到爹和娘在说着闲话。娘说:蝈蝈会是个孝顺孩子的。爹说:咱就这么一个独根子,他要不孝顺,咱还指靠谁?
……他朦朦胧胧地回忆着凄苦的少年时代,身体缓缓坠落在牛棚前的草地上,脑后的青草向四下里分开,青草茎叶上的银色的水珠儿纷纷落地。草地松软潮湿,散发着醋浆草的气息。他除了感到脑袋有点发晕,眼睛有点发花,别的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他想爬起来,草地吸住他不松开,他只好躺着,一闭眼,竟看到无数道金色的光线笼罩全身……
他已经躺在秋天的芦苇荡里了。正午的太阳穿过苍黄的芦苇,把一道道柔和的光线射到他的脸上,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苇田里毳毛不动,安静犹如月球。一簇簇枯黄中透出凄惨的嫩绿的苇叶遮住部分阳光,使他能够睁大眼睛往上望。苇叶像枪刀剑戟般交叉在一起,宝蓝色的天空被它们分割成碎片。已经连续几个月不下雨,苇田里很干燥。他的身下是裂开缝隙的黑色泥土,还有半干的野草,去年的苇茬子烂成的碎片,柔软的芦花。他头枕着十指交叉的双手,眼睛里流出两滴透明的泪珠。现在,地球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片密匝匝的成熟的芦苇里,躺着一个不走运的失败者。他想,完了,考不进大学,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父亲带着我去找关先生看病。关先生家三间茅屋,几架篱笆,仿佛世外桃源。我扯着父亲的衣角,惶恐。关先生是个略微有点佝偻的老头子,脑袋亮堂堂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腮上还有一个枪疤,下巴上是一部神仙一样的白胡子。他慢条斯理地为我诊脉,说病,处方。他握着一杆很大的毛笔,用着一个很大的铜墨盒,他蘸一下墨,看我一眼,写几个字。又蘸一下墨,又看我一眼,又写几个字。从他眼里射出来的光如同X光一样透彻,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被老人看透了。我肚脐眼下有块痣。我说。老人笑了笑,说:到院里篱笆上摘根扁豆给我喂喂蝈蝈。老人的头上方挂着一个用苇眉子精心编织成的金黄色的蝈蝈笼子,里边养着一只翠绿色的蝈蝈。我如获特赦般地逃出了先生的“X光机”。院子里有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梧桐树,树下坐着一个银发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放着一个药碾子,药碾子像一艘铁壳船,船舱里是一堆黑色的糊状物。老太太用枯枝般的手把那些糊状物搓成一个个梧桐子大的丸子,均匀地摆在一块光滑的木板上。我感到浑身沾染了仙气,一般温热的气体从肚脐下一直上升到双肩,又沿着双肩散射到十指。老太太像架机器人一样工作着,我站在她面前足有十分钟,她的眼珠连瞥我一下都没有。我半蹲下身,说:老奶奶,扁豆。她把头慢慢地抬起来,脸上浮起一个慈祥极了的笑容,这笑容像热熨斗一样把我心里的皱纹全熨平了。扁豆。喂蝈蝈。我又说。她举起那只沾满了药泥的手,指了指西篱下。我立即奔了过去,站在一架扁豆前,鼻子里嗅着淡淡的花香,眼睛看着一穗穗紫色白色蓝色扁豆花。翻开叶子,我摘了一根遍是茸毛的嫩扁豆。坐在蒲团上的老太太又对着我慈祥极了地笑。
蝈蝈笼子已经摘下来放在桌子上。透过笼子的洞眼,我看到了这个和我同名的小昆虫。它像一块绿玉,两只咖啡色的复眼如同女人的奶头,两层翅膀,外边一层是墨绿色,里边一层是淡黄色。它还拖着一个沉重的大肚子。这是一只草蝈蝈。这种蝈蝈叫起来没有节奏,吱吱吱一声到底,好像一只知了。我认识三种蝈蝈:草蝈蝈、玉蝈蝈(身体小巧玲珑,叫声高低起伏,触须细长)、“刮头篦子”(身体比草蝈蝈小比玉蝈蝈大,浅绿色,叫声如同用指甲刮子)。我算得上蝈蝈专家。老先生竟然养了这样一只蠢笨家伙。我鄙夷地盯着它,它也用那两只女人奶头一样的复眼木然地盯着我。它用两瓣黑色的大牙啃着坚硬的苇眉子,嘴里吐着绿色的唾液。我用扁豆戳着它方方正正的头。关先生用粗大的毛笔杆子敲着我圆圆的脑壳,说:崽子,把它提走吧。这几天它没命地叫,把我的耳朵都吵聋啦。我心里想,这样的破东西送给我,我一出门就撕掉它的腿。
我吃了关先生三帖药,药汁黑得像墨水,味道又甜又涩。每天晚上入睡前,我就想起先生腮上那个枪疤,想起银发老太太脸上那慈祥极了的笑容,这笑容像熨斗一样把我心里的皱纹熨得平平整整。同时我的耳朵里还响着那只草蝈蝈的叫声——本来我是想把蝈蝈撕碎的,爹不让,爹要我爱惜生灵积阴功。我把那只蝈蝈提到草甸子里放了。就是这样,我的下水道上好像装上了阀门,每天夜里都拧得紧紧的,滴水也不漏。我心里坦然毫不自卑地进了中学。在中学里鬼混到七七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不论是官宦子弟还是平民子孙只要考得高分一律可以上大学。于是,同学们和老师们一起发了疯。爹和娘也知道了这变化,天天给我烧香祝祷。娘养了十几只母鸡,母鸡拼命下蛋,我拼命吃蛋黄,因为报纸上说蛋黄里含有补脑物质,吃得越多越聪明。我的脑袋又大又圆,再加上吃了大量的蛋黄,很快就把荒废掉的学业补上了。进入应届毕业班时,我已经成了尖子中的尖子。我们的毛校长经常用岳父般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的女儿毛艳跟我是一个班级。毛艳长得结实极了。夏天她总是穿着一条男式短裤头,剃一个短短的小分头,胳膊和腿像洼子里的乌鱼一样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像两个五分硬币,同样大同样圆,眼睛周围是一圈尖儿往外翻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