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纸折,看到一幅阴森森的图画:在一棵柳树下,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手托一条白丝绦,看样子准备上吊。我的心一下子撮了起来。画旁还有两行黑字,我说:先生,请您给批讲批讲。老头瞅了一眼纸折子,念道:好鸟枝头皆朋友,一木焉能支大厦。我迷瞪着两眼看着他。老头说:可对你的心思?我头不由己地点了点。老头说:就是啦,玄机不可泄漏。我把买豆腐的钱给了老头。站起来,往外走,撞着人像撞着高粱棵子,稀哩哗啦响。我一心想着那棵柳树,那个平伸出来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提供方便的树杈子,还有那根雪白的丝绦。我踩着蜗牛壳回了家,没有心思做饭。毛艳和蝈蝈的笑声从田野里传过来。他们笑得好痛快。我说,你们笑吧。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她对我说,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妹妹,别糊涂啦。死了吧,死了吧。她站在树下向我招手哩。我手脚不由己地站起来。院子里朦朦胧胧,那架单杠上生长了翠绿的枝条。好妹妹,来呀!那个女人引着我走,自古以来无数多情女子都从这条路上走啦。一了百了无牵无挂。我没有丝绦呀。那不是吗?她指着毛艳晾衣服用的尼龙绳。我把尼龙绳甩到单杠上,尼龙绳像一条河鳗鱼,闪着银子一样的光。我甩上绳子去,找来一个小方凳,踩着方凳固定好绳子,又挽了一个活扣。活扣像个圆镜子,那个女人在镜子里对我招手。我身上有一股酒糟味,熏得我头晕眼花,直想呕吐。阳光从镜子里透过来,光线里游动着一群群蜗牛。我把头伸进圈子去,刚要踢凳子,绳子吐噜一声掉在地上,好像鳗鱼脱了钩。我跳下凳子,再次把绳子拴好,把头伸进去,绳子又吐噜一声落了地。这时,草地上传来了蛐蛐的哭声。我像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看到院子里阳光灿烂,照着死蛇一样的尼龙绳子和青黝黝的单杠……
我们的奶牛忽然得了急病,起初全像醉酒一样,又跳又叫,闹过一阵后,就蔫不唧地,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蝈蝈趴在毛艳的书桌上翻书,毛艳也凑过去,那本书是暗绿色布封皮,皮上烫着金字,有两块砖头那么厚。两个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毛艳光滑顺溜的长发拂着蝈蝈结实的脖子。我站在他们背后,手心里是冰冷的汗水。牛醋酮血病吗?蝈蝈疑虑地问,毛艳说:牛醋酮血病,是一种新陈代谢障碍疾病。我们太娇惯它们了。应该让它们吃粗茶淡饭,应该每天都让它们去草甸子里吃草散步。蝈蝈赞同地点点头。他从药箱里拿出不锈钢针管,吸足了透明的药水,给奶牛注到脖子上。
奶牛们很快恢复了健康。阳光下的草甸子。毛艳说:多美呀。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回来时,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方方的小机器,说:蝈蝈,蛐蛐,大姐,来,我给你们“咔嚓”一张。照相机!蛐蛐欢叫着,五岁多点的孩伢子,竟然认识照相机。毛艳把我丈夫拉到我身边,把我女儿拉到我丈夫和我之间,女儿抱住爸爸的腿,像狸猫上树一样,一直爬到爸爸的脖子上,双手揪着爸爸的耳朵,像骑着一匹马。靠近点,蝈蝈,搂住大姐的腰!毛艳喊着。蝈蝈冷漠的胳膊搭在我腰间,我浑身一阵颤栗,乳房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大姐,抬起头来呀,好,笑一笑,使劲笑,从心里往外笑,不要皮笑肉不笑。蝈蝈烦躁地说:行啦,小姐,咔嚓了就行啦。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胯骨上,没有一点热情,好像他不是搂着他的老婆而是搂着一根电线杆子。我从心里漾出苦滋味。毛艳让我笑,于是我就笑,我知道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毛艳单膝跪在地上,照相机阴森森的眼睛瞪着我们,机器咔嚓一声响,我感到胸口上像被打了一枪。毛艳又给蝈蝈和蛐蛐照。她让蛐蛐骑上牛背,让蝈蝈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叼着一朵金黄色的苦菜花。蝈蝈也给毛艳照。毛艳趴在草地上,双肘支地,双手捧腮,圆圆的眼睛被挤成两钩弯月。蛐蛐站在爸爸背后,喊叫:猫眼阿姨,笑一笑!毛艳咧开嘴,白牙齿在阳光下像玉片一样闪烁,黑黝黝的脸上满是黄灿灿的阳光和从皮里肉里渗出来的笑容。咔嚓!我感到又挨了一枪,前后腔透了气。毛艳打了一个滚跳起来,抱住我的女儿,拉住我的丈夫,说:我们三个照一张。她拿着照相机跑到我面前,说:大姐,帮我按下快门。我不会,我不会呀!我把双手藏在背后,连连倒退着。不难,非常简单,让我两分钟教会你。她连珠般地说了一通话,把照相机递给我,就跑回去摆姿势了。我也是单膝跪在草地上,两只手像筛糠一样哆嗦。我低下头,看着方方正正的取景框。框里出现了湛蓝的天空,一朵白云在懒洋洋地飘动;框里出现了辽阔的草甸子,白云挂在一片青草梢上。我移动着镜头,终于从蓝天白云之间找到了他们。我的心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热辣辣的液体把我的嗓子堵住了。在小小的方玻璃上,他们的头像指甲盖那么大,眼睛像半粒火柴头。我的女儿紧紧地搂着毛艳的脖子,还不时翘起粉嘟嘟的小嘴去亲她的黑脸。我的丈夫歪着头,看着我的女儿和毛艳,他是那么专注,嘴微微张开,那个轻易不给我看的大酒窝也显了出来。他和她不断地交换着眼色,好像进行着亲密的谈话。他的头发蓬松着,似乎刷上了一层金粉;他的耳朵比脸还白,耳垂又大又柔软。那双嘴唇,那双曾经发疯般地亲过我的嘴唇现在正对着黑姑娘微微张开。啪哒!一滴水珠落在取景框里,画面变得一团模糊。我把照相机扔在地上,掩着脸跑回家……
自打照相那天后,蝈蝈一直不理我,夜里睡觉时离着我远远的,我只要动动他,他就唉声叹气,吓得我赶紧缩回手。茧儿呀茧儿,这样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蝈蝈,好弟弟,是我不对,往后我一定改,我好好跟着你们学。我不顾一切地把他拉到我着火般的怀里。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接受了我的热情。茧儿,他说,从明天起,你什么活儿都不要干了,专门学文化,豁上三年时间。你起码要有小学文化程度呀。我说:蝈蝈,我都三十岁啦,只怕你白操了心,我没有识字的天分。不对,只要有信心,只要能坚持,没有学不会的事情。那,我就试试吗……